嘛,不管是大人還是小孩,應該都有過「想要快點長大」的想法吧?我懂我懂……理由不外乎是有些事情成為大人才辦得到,或者被允許去做。 我也曾有那樣的想法,雖然只是在嬸嬸為下個月的開銷煩惱時偶然一閃而過的念頭,但是「如果我長大的話,就可以……」這種事,意味著不受約束(不被保護)、不是累贅(不會有人為你擔心)、更加強大(這可未必),也就不會讓重要的人哭泣,想想確實挺迷人的。如果只是想想的話。 基於某些原因,我長大了,先於時間的流逝。於此同時,抬升的視野、粗礪的聲線、厚實的肩幅、修長的手腳……身體隨成長而富有力量這個事實本應令人振奮,但我首先注意到的是,嬸嬸給的、那雙我很喜歡的鞋不再合腳了。 見鬼的祝福。 至少還能保護大家,我安慰自己。 陌生的男人出現在鏡中,身量高大、目光銳利、神情陰沉,黑黢黢的。我就像昆蟲一樣,甚至省略了蛹的過程,從幼蟲直接羽化為成蟲,濕淋淋的懸在那裡,做為制裁者的鱗翅舒張開來,而尼可蜷縮在殼的深處,也許是我(伍夫伍德)覺得必須把他藏起來吧。 但是,哈、怎麼可能藏得好啊。所以和那些傢伙做了約定,以命換命,用他們要我殺的人去換孤兒院大家的命。這是份討厭的工作,好人壞人我都殺過,兩者血的顏色意外地並沒有什麼不同,殺人就只是殺人而已。 很天真吧,自以為長大就能保護什麼人,到頭來發現自己貪圖的,只是些理所當然的東西,心裡真正想要的,已經沒辦法挽回了。 (1)不擅長的事 吉普車一路顛簸地進入城鎮,記者們下車進行補給;尾隨的葬儀社在市集晃了一圈後率先回到車上,粗魯地推醒倚靠車窗打盹的人間颱風。 伍夫伍德帶上車門,往青年懷裡塞了一袋東西。 「喂,刺刺頭。」 「……」向來好脾氣的威席擰眉睜開眼,懷裡剛出爐的甜甜圈沒能安撫住起床氣,他不滿地小聲囁嚅了句什麼。 「說什麼?我聽不見。」男人枕著雙手明知故問。 嗅聞甜香後徹底清醒的威席頓了頓,微慍語調像是呲牙的幼犬,氣歸氣然而缺乏殺傷力:「不刮鬍子的伍夫伍德才是刺刺下巴。」 也沒有不刮吧,只是刮得不怎麼樣。 思及至此,伍夫伍德朝窗外撣去菸灰,另一隻手伸臂攬過青年,撥開橙紅鏡片往威席左眼的痣啄了一口,隨後露出不懷好意的低笑。 「哈……扎痛你了啊?」 (2)口腔期不滿足 荒漠入夜氣溫極低,臨時組成的四人以車為家,暫宿於前往下一個城鎮路途上。 確認後輩已經在車裡睡下,羅伯特施然走向篝火,落坐於威席‧史坦畢特對面,注視著那副倒映火光的太陽眼鏡,慎重但尚稱友善。 「那位葬儀社呢?」 「他啊,我看看……在那裡。」金髮青年抬眼,平易近人地抬起機械臂為他指出方向。 大概基於年輕,又或是懸賞六百萬的視力水準太過優秀,羅伯特瞇眼望去,好不容易才藉由月光反射看出一點端倪。 沒有沃姆斯的生物光照明,伍夫伍德臉上依然配戴墨鏡,獨自在沙丘的背光之處,像是徹底地融入了黑暗,未燃盡的菸猶如靜止的螢點,隨呼吸閃動明滅。 「很有意思。」被勾起菸癮的羅伯特拿出菸盒,一邊叼起菸一邊低喃,在威席朝他投來好奇的眼神時解釋道:「他不像會隨身攜帶糖果哄孩子的人,更像是本來就喜歡,對吧?」 說完,不等青年回覆,記者先生將菸點上,增加了螢的數量。 (3)習得性無助 打從成為「制裁者」開始,他的核心便是由憤怒驅動的。 星球的荒蕪令人憤怒。 孩子不受保護令人憤怒。 不公帶來的不幸令人憤怒。 擄人改造的米迦勒之眼令人憤怒。 這個沒有救世主存在的世界令人憤怒。 明明知道是飲鴆止渴還是助紂為虐的自己也令人憤怒。 「總有一天,你也必須要選邊站。」他說。這是他的經驗談。 那個傢伙卻軟綿綿地道:「我不打算殺任何人。」 無法放著需要幫助的人不管。包括他。 青年碧藍色的眼睛曾目睹人類最頂尖的科技、接納善意與愛的栽培,也見證人類在苦難之地尋求希望的掙扎、露出獠牙的瞬間。自踏上這顆星球起一百五十年至今,歷經指責、猜疑、忌懼與背叛,依然深深相信萬物終有相互理解之日,並將此視為使命。 就像個愛做夢的孩子。差別只在於威席‧史坦畢特是清醒著做夢的,那份代價無疑體現在那副傷痕累累的肉體上──哎,這不弄得好像他才是壞人一樣嗎? 沒辦法全盤贊同,卻也不想輕言否定。 伍夫伍德不討厭那個夢。 畢竟,那可真是個……溫柔的世界。 在那個沒有他的夢裡,大家一定都能笑著的吧。 (4)少年的純情 微光映出牆上交纏的形影,雌伏人下的青年渾身顫抖,破碎泣音有如幼犬討奶般的嗚咽。 「啊、伍夫伍德……別再咬了……」金髮碧眼的PLANT一邊抱緊枕頭,一邊配合男人的聳動撅起臀瓣,不斷吸啜陰莖的肉穴又熱又緊,險些讓此前毫無經驗的葬儀社出糗。 「……你也會痛嗎?」伍夫伍德的胸腹泛著薄汗,他沒有停止拱動腰胯,垂首以舌尖舔舐威脖頸上深淺不一的牙印,彷彿頭狼為自己的配偶種下標記後施予安撫,「嘖,還以為要被夾斷了。」 不清楚改造人類是否都是體力怪物,這項活動體感十分漫長,男人一下比一下重的操幹令威席眼泛淚花,下半身則因長時間吞吐著貫穿自己的凶器而絞得泥濘濕軟。 「嗯哈……我又不是……故、意的……!」 「總不會跟我說是第一次?」面對威席的示弱求饒,伍夫伍德卻壞心眼地把通紅的青年從背面翻過身,繼而遭重新插入的性器弄得不住抽噎。 雖然明白一百多年間不可能什麼都沒發生,但就是讓人有點不爽。 真的只是有點而已。 「嗚……」被頂到意識飄忽的威席吸了吸鼻子,八爪魚似的手腳並用,委屈地埋進男人肩窩磨蹭,「跟喜、歡的人……是第一次啊。」 「──」 伍夫伍德猜測自己腦袋裡一定有根神經砰地燒掉了。 雞雞硬到發痛。 混蛋。 不會爆炸吧。 「?」求生本能響起警報,恍惚的威席覺得好像有什麼不太對。 伍夫伍德扳過青年的臉,哄道:「來,刺刺頭。親親。」 「呣……」 「好乖好乖……再忍一下……」 (5)不是同伴 威席注意到的時候,自己正盯著伍夫伍德蹲在一對母子跟前的背影。 男人性情乖張,唯獨面對孩童時會露出柔和的神情,那份鄰人之愛總是讓旁觀的他感到滿足。 「葬儀社很喜歡孩子呢,之前也是。」身旁的梅麗魯不知觀察了多久,眼尾上挑的貓瞳輕眨,「但是對成年人好像完全沒有耐心。」 「嗯……」對一般人的語氣也稍嫌無禮。青年心底乾笑幾聲,適時地圓場道:「伍夫伍德不是壞人。」 記者小姐左耳進右耳出,歪頭手托下巴思考:「該怎麼說呢……同伴意識?和孩子嗎?」 前輩羅伯特和人形颱風威席同時:「咦?」 妳看過這麼大的小孩?別開玩笑了,我可不想去參加妳的喪禮。羅伯特用辛辣的黑色幽默打斷荒謬推理,然後指揮梅麗魯去向總部傳遞消息。 兩人連袂離開不久,身為話題中心的西裝男人揹著十字悠哉地回到泊車處。 「怎麼了?刺刺頭,臉色真差。」 #漫畫第10卷捏他
#死亡描寫 呲牙咬碎藥劑,伏低身軀,背對綠洲、伊甸、最初的樂土,以此身做為堅盾與尖刀。 血肉在沸騰。 臟腑在焚燒。 沙塵中摻混煙硝和鐵鏽的氣味,極端環境催生出極端思想,使怪物暗自繁榮於死角。面前的怪物容貌似曾相識,你亦是從死角走脫的怪物之一。 超人者的戰鬥強度遠超常理,狂躁的暴力洶湧致命。來回的擊打、鑿刺、洞穿,疼痛不再重要。西服濡濕後也十分合身,像那些重量本來就在身上一樣。 對手和你同樣熟諳殺人的技藝,側面說明了你扛起的十字架根本一無是處;武器的存在只為了更好更快的殲滅敵人。 終究是年長者技高一籌。 你拋下槍,赤手空拳,拳頭到肉的瞬間憑藉物理衝擊而有了實感。耳邊隱約聽聞哀切的悲嚎。你感到抱歉,但不這麼做的話救不了你愛哭的兒時玩伴,即便那所謂的「兒時」非常短暫。 不殺,真的很難啊……你不專心的想道。以往並不苟同的他的天真,此刻卻很受用──你曾見過,你知道該怎麼做。 近乎毀損的容器嘔出鮮血,血裡挾帶柔軟的內臟碎片。真糟糕。你知道他就在旁邊,不是平日過分熱情的調停者、訴諸愛與和平的博愛者,也非前來支援伙伴的打擊手,僅僅是做為理解了你的意圖而退居一旁守望的友人。 他成全了你,用他難以忍受的袖手旁觀。 我滿足啦。你虛張聲勢地道,身後似又響起嬸嬸的話語,繼而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還在逞強。 沒事的,你是做好覺悟才選擇了的,不是嗎? 一前一後坐上廢墟裡的沙發椅,開瓶、傾倒、碰杯,他和你均止於淺啜。他因為悲傷而難以下嚥,你則是舌頭已經嚐不出酒的滋味,徒增寂寞而已。 笑一下吧。 果然你還是保持笑容比較好。 其實你想說的是:抱歉,別(為我的死)太難過了。當然,你很清楚這就是句混帳話。 沉默間,由天際散落而下的片片碎紙落入眼簾。你仰頭望去,只見做為紙花源頭的方舟徐徐航向遠方,雖然看不見,上面一定也載著嬸嬸和小小的同伴們,他們會去到比這裡更加安全的地方。 你驀地意識到自己真的守住了。 做到了。到此為止了。再也不可能了。 激昂的多巴胺緩慢沉降,自戰鬥途中消失的痛楚驟然復發,掐緊了你正微弱搏動的心。你在得償的同時開始後悔,或許早在有人為你慟哭時就,即使你問心無愧仍覺得非常抱歉,包括一點點無法繼續與他同行的遺憾。 誰教他笑起來的時候,就像有隻金黃色的小狗在吻你。 酒水觸地,熱淚劃過臉頰,苦樂參半的號泣令你耗盡最後一絲呼吸。教堂禱鐘如故鳴響。 他安靜地坐在你身邊,碧眼微抬,臉上失卻所有表情。 (譯名依巴哈姆特翻譯為主) 難得住進有屋簷的地方,迥異於報社兩位記者的寬裕,住客的大衣和廉價酒水凌亂傾倒在地。 葬儀社用有點過分的力道將他按在床上,性急地剝下他身上的衣物,受酒精薰陶後的他覺得好笑,也真的笑了出來。 但笑聲很快融化為黏膩的輕哼與哀鳴。 「啊,慢點、伍夫伍德……」 床板吱呀吱呀地搖晃,暈眩感不知是源自醉意還是搖籃般的睡床,喘息間菸草摻混糖精的氣味刺激鼻腔。男人粗糙的手下錨一般地扣著他的掌心陷進被裡,層層潮汐拍擊意識,溫馴而熱烈,有別於葬儀社素日散漫的形象。 那是當然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如果目的本身足夠深刻,甚至可以為此改頭換面、成為另一個人。 五號艦墜落之後,年幼的他流落到三號艦,暴露了自己獨立種的身分,那裡的人類所表現出的冷漠與質疑都是對的,太過正確而使他無地自容,隨後莽撞且短暫的逃家經歷,讓他再次見到自己的兄弟,也失去了一隻手;如今,布萊德製作的機械臂幾乎已經屬於身體的一部份。 他曾是多麼的依戀蕾萌、滿以為永遠不會和奈分開、把接納自己的三號艦視同家園……卻在一百多年間始終流浪於荒漠中。左臂義肢的存在好比命運的諭示:他是名為威席‧史坦畢特的忒修斯之船,獨自航行於漫無邊際的沙海,日復一日。 倏然,強烈的快感如槍響穿刺體腔,來自交感神經的震顫驚醒了青年若有所思的恍惚。肉體的歡愉霸佔思緒,他徒勞地收緊對方扣實的右手,眼角的痣在淚濕前因葬儀社的抽送而幾度扭曲。 「哈啊、嗯……等等──」 「等不了了!」 葬儀社不耐地駁回訴求,用抬起十字架的動作架高他的腿,灼燙的肉楔一下一下撞進臀穴,入夜也不取下的墨鏡滑落鼻樑,顯得有些狼狽,使其目光中露骨的執拗分外煽情。 他頓時可恥地害臊了起來,無處迴避的、彼此對視之際──正如他對世間善惡一視同仁──他抽出右手環上,沉腰讓對方埋得更深,然後在低悶的哼笑裡被拉過義肢,擱往葬儀社的另一側肩膀。 過慣了長途旅行的生活,他如同趨利前行的賞金獵人、居無定所的撿漏者和盜匪們,輾轉於各個城鎮及驛站,拖著幾經修補而滿是瘡疤的船身,倒楣卻理所當然地遭世人指稱為懸賞六百萬的人形風暴。 他知道這個男人並不喜歡他身上的疤痕,卻又拿容許身上留有這些痕跡的自己毫無辦法,總是氣得牙癢癢的質問他的立場,彷彿深恨他的不爭,亦像在輿圖上反覆確認著自身的航向。 說實話,他倒是不討厭這樣。 傷痕意味著流血的缺口終究會結痂、癒合,或許依舊無法習慣疼痛,不過疼痛遲早會隨著傷口好轉而逐漸消失。或者說,他相信會。 「分什麼心呢。」 「──!」 面對硬物蠻不講理的碾磨,他的腰臀一陣狂顫,足以容納青空乃至於天上星辰的碧色眼睛失神地晃了晃,過剩的狂喜須臾破壞表面張力,蓄勢已久的骨牌連鎖坍塌,他的雙手下意識揪扯襯衫衣料,直覺地避免過度施力的可能後果。 片刻,他緩慢地將自己攤開來,被葬儀社插射了的失重感沒過全身,內裏抽動的腹部一片黏糊,後穴仍不自覺地吸絞著陷在裡頭的東西。 他的思考中斷於射精瞬間,沒有開燈的昏暗屋內,一切回到原點般的空白,舒服、好感、羞恥全混淆成團塊,意識在這片飄飄然宇宙中載浮載沉,就連回應男人略嫌粗魯的抽身都只有一個哆嗦。 葬儀社點燃了菸,在臨近入夜的逢魔時分恍如星火,吞吐之際煙霧繚繞,活在當下的氣味戳破他不切實際的理想泡泡。 「喂,刺刺頭,晚餐吃什麼?」 「你會跟到什麼時候?」 男人沒有答話,那副墨鏡倒映他的微笑,煙灰像是羽毛輕輕地落在地上。 山丘陰影處四散著尖塔狀的破碎建築群,圍繞該區域的一根根巨型石柱之間,詭異地亮著一盞昏黃的光。 神棄之地苛刻的生存條件,使任何離開群體的光源都顯得弔詭而可怖。 搖曳昏暗火光的所在處,做為克萊恩高度戒備且急欲逃離的對象,瀆神者阿蒙在欺詐自然法則以延續皮製燈籠的使用時效後,神色自若地托腮望著靠在石柱上沉睡的現任源堡持有者。 片刻,神子饒有興趣地捏了捏右眼上水晶雕成的單片眼鏡,從「愚者」先生身上盜取了對方的夢境──不為什麼,只是好奇,好奇克萊恩是否連在夢裡都在構思如何逃離自己的手掌心,又或者是過於焦慮而使自身的心靈島嶼變得一團糟──知曉而不干預的形式無須借助夢境行者的能力,偷盜者途徑足以滿足惡作劇之神的好奇。 畢竟是誕生便容納「唯一性」的存在,好奇或許可以算作祂的樂趣之一,其悠長的生命皆來自於命運本身,生來便是神話生物,注定讓阿蒙不可能泯然眾生,但也缺乏常人所具備的鮮活體驗。 神並非無所不知。一如凡人不可直視神,祂一樣無法同理螻蟻,竊據身分之於這位天使之王而言,就像是穿戴衣物般自然,卻與眼口手足的運作無關;依循弱小靈性的自保本能,人們自會將祂的言行合理化。 不過,介入其中確實有助於對人性的推敲。就好比現在,黑髮黑眼的神子因為對方夢境的荒誕挑起眉毛,繼而從容地微勾唇角。 「原來『愚者』先生是這樣看我的啊。」一身黑色古典長袍的祂伸指戳了戳克萊恩低垂的腦袋,對棕髮青年潛意識中的冒犯不以為忤,顯然將時天使做為意淫的材料,以阿蒙的角度來看還是挺新鮮的。 夢裡的情節與克萊恩睡前暗想的內容有異曲同工之妙,只不過「危險」依舊來自同一位,那張富有書卷氣的斯文容貌在祂們的輪番侵犯中扭曲,而作為本體的祂則在他即將失去意識時竊走了那份即將到來的空白,延續漫長而折磨的拷問。 確實挺猛烈的,收回手的阿蒙捏著鏡片,心裡一面調侃,一面鑽了規則的漏洞,把夢與從先前偷來的東西按比例揉雜在一塊。偷盜者只做更易,不能無中生有。 而這個夢裡沒有其他阿蒙,本體的祂最後吻了他,就像是一對伴侶之間再平常不過的親密舉措,靈感來自一位少女的妄念之夢。 不知過了多久,天空中的閃電與雷鳴變得密集,與無光的大地反覆交替,克萊恩在阿蒙的注視下睜開眼睛,似乎已對接下來逃生的行動有所謀劃。 戴著尖頂軟帽的詐欺之神含笑看著他。 「夢到了什麼?」 尚不知夢境遭竊的克萊恩被祂一問,警醒地回憶是否有所遺漏,然而一無所獲,只得道:「什麼都沒有。」 當他如是應答以後,時間彷彿又退到更早之前,自己剛「醒」的時候。 阿蒙收起青年回答的意念與時間,若無其事地提出新的問句:「想好了嗎?什麼時候開始行動?」 秉持旺盛的好奇心,祂想知道,若是在此時此刻將已然變質的夢歸還給對方,源堡的主人究竟是會尷尬的說「那只是個夢」,還是惱羞成怒地衝上來跟自己打一架? 那麼,祂對原本的那個夢如何發展還是很感興趣的。 最初只是不甘受辱。 自出生伊始,她便是天之驕女,堪比女神的完美肉體、令人酩醉的姿容、純潔卻多情的本質,無一不使康諾特的女王在人間備受寵愛,即便力量向來屬於男人,她仍把持權勢,在其中扮演著支配者的角色,於無數強大勇士的視線及寢榻上翩翩起舞,美而不俗、麗而不艷,眾人皆稱之為妖精般青春永駐的、永遠的貴婦人。 沒有一個男人見過她以後抗拒成為她的裙下之臣,除了那個人。青髮紅瞳的光之子。 忠誠如猛犬以外亦帶有獸的敏銳及野蠻,凜冽戰意讓年輕的康納爾戰士在沙場上氣勢懾人、攻無不克,甚至一度俘虜了身為敵方的康諾特女王。 當時,她試圖搭過話、施以誘惑,然而計畫竟像是掉入無底洞似的全無回音,未能激起對方內心任何一絲波瀾,那對紅瞳看向她的時候只有質疑與戒備,彷彿對其而言她只是敵人,而非具有絕對吸引力的對象。萬般徒勞。 康諾特女王的美貌當屬鐵律,不容置疑,男人皆應視她為戀人──他們觸手可及的女神──溫馴地在她豐勻柔軟的胸前匍匐、吮吻,一如嬰孩,貪圖香甜的奶與蜜。 異常的現象使她出奇地憤怒,就像是有人蔑視常理、違背規則,不再遵守宇宙的運行,目無法紀。 於是她利用計謀,掠奪了他的性命。 但直到最後,對方都沒有屈服。 「喂。」 迎光的陰影下,男人的輪廓從滿佈赤紅紋樣的胸膛延伸,自頸間突起的喉結,來到線條俐落的下頷,光之子庫夫林的臉上亦如肉身那般刻畫不祥,不離身的魔槍Gae Bolg紅黑混雜,彷彿遭受性質惡劣的詛咒。 睜開雙眼時,梅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他,她向聖杯許願而來的邪惡之王。也才意識到,自己已然成為英靈座的「收藏」之一,現在置身北美大陸上的梅芙,不過是由本體複製出的副本而已。 「穿上衣服,起來。」察覺她的視線,庫夫林面無表情地道。在許願機龐大的魔力沖刷下,生而為人時的畏懼、吝嗇、忌妒皆與這位凱爾特的英雄無緣,相對的,喜悅、寬容與愛慕等情感也和他無關。 就算只是一時半刻的夢境,眼前情狀仍令梅芙吃吃地笑出聲,甜膩如蜂蜜酒的聲線足以魅惑所有因而心神蕩漾的男性。她由伏姿弓身坐挺,粉櫻色長髮沿肩傾瀉,凝脂似的雙乳微微顫動,昼眠而生的輕薄霧澤宛若紗衣披覆於胴體,姿態美得叫人心悸。 「王。」嬌小的她仰頭看著庫夫林,茶色雙眼凝似玻璃罐內沉澱的蜜,柔和而明亮。 「哼?」庫夫林的目光不避不讓,冷酷得無可動搖。 梅芙面不改色地赤裸著身體,卻為即將提到的話題害羞地抿唇。 「剛才我做了夢。」 「從者的夢──」邪惡之王聞言略略吊起雙目,對此意興闌珊,「是那個我的事吧。」 「嘿嘿。」她沒有反駁,而是再度強調:「我最愛的一直都是小庫你哦。」 愛到足以為其動用萬能的願望機,無論那愛任性自私與否、加諸了多少殘酷與劇痛於受祈願者之身,均是貨真價實的奢侈。 庫夫林保持沉默不予置評,梅芙則將魔力造出的衣料覆上體表,與純白冠冕同一色,顯出她貴婦人一面的雍容與纖細。 「我啊,不想當任何人的附屬。」康諾特的女王語調輕巧地道:「雖然是奧楚大王的么女,但在諸王林立、勇士眾多的阿爾斯特,這根本不算什麼,所以父王會為了攏絡諸侯國的領主,要我和對方結婚。 「可是這算什麼?就因為嫁給他,我在眾人面前只能是『領主夫人』,只有他能叫我『梅芙』,好像我是他的所有物。」她神態如少女嬌憨,蛇信吐露之言卻極其傲慢,「害怕我變心,不願意承認被我迷住,對所有將目光投向我的人生出妒心──實在非常失望,這種器量的男人怎麼可能配得上我。 「……所以我就逃回家啦,結果父王把我打發到康諾特當女王,欸嘿。」梅芙調皮地笑,舉重若輕地將那次失敗的政治聯姻兒戲般帶過,「那個時候,我想通了一件事,與女王我匹配的只應該是王,或是有王的資質之人。有這等器量的人才能得到我,其他的人只要被我擁有、掠奪就足夠了!」 庫夫林神情冷峻,赤瞳掃了她一眼,「──哼,王的資質嗎。」 「沒錯。」坐在床緣的梅芙歪頭輕輕地笑,模樣既純真又撩人,「我睡過的勇士比小庫殺過的還多哦,才不會看走眼呢。」 夢是私慾的體現。 那個男人是特別的,急逝的明星、稀世的英雄 ──猶如鏡花水月,彷彿得到對方就能得到真正的愛,但也令慣於掠奪的康諾特女王反射性地產生「得不到就殺死」的念頭,遭她暗算的庫夫林力竭戰死的身姿,終究在梅芙心裡留下一道愛恨難辨的刻痕。 因此,她特別喜歡這個淺眠中的夢。 「說完了?」見無下文,庫夫林不解風情地問道,對任性女王變相的示愛無動於衷。 面對他的冷酷,梅芙不以為意地起身,「嗯!小庫會陪我對吧?」 「我答應過了的就會做到。」狂王答得毫不猶豫,僅僅如此少女便感到愉快。 就和相遇的那天一樣,毫不相讓、全無遐思。 而妳只是想得到他的心。 輔導過的那個學生在明悟因果後,轉身去試著挽回些什麼。 張明暉從森冷幽暗的那處收回視線,重新持起素描本,繼續畫他鍾情的那株水仙。 不消片刻,遮蔽月光的陰影拾階而上,令於紙頁纖維揮動的鉛筆芯停了下來。 他抬起頭,與那張清麗面龐上的正直目光對視。 沒錯,正直。所以死得最早。 「原來這裡已經不是祕密了。」他為生前的莽撞自失地微微一笑,繼而向翠華中學的同事開口寒暄:「殷老師。」 對方卻始終緊蹙眉頭,像是對他的死懷有歉疚,又宛如恨鐵不成鋼地惋惜著自己的國家。 「坐。」張明暉讓出了他原本落坐的那一側。 對他明顯劃分親疏的動作,殷翠涵沉默不語,順著讀書會創立人讓開的位置,撥了撥裙襬後坐下。 她凝視青年手中簿本,開口便問:「後悔嗎?」 氣質溫文的美術老師沉吟,隨後嘆息般地輕聲道:「有一點。」 「哪一點?」女教師平靜地追問,言辭犀利卻不無關懷。 「還沒彈熟她教我的曲子。」 既為「共犯」關係,殷翠涵聞言便曉得他心有不捨。她垂下眼睛,還未將致歉的話語說出口,只見張明暉眼鏡後的雙眼一反往日溫和,哀傷地望著他筆下染上一河鮮血、只能如鐵鏽般凋零的白水仙。 那是讀書會學生們的、殷翠涵的,以及他的血。 手上鉛筆筆身沾附赤色的指印。 是啊,他們都死了,死得毫無價值。 年輕的愛人因此無緣老死,負罪自縊。 然而他多麼希望方芮欣還活著,活著就有希望,和誰一起都好,不為背負逝者、不為見證時代,只願她能平凡而自由地活下去。 黃昏自廚房溢出柔和的光,黑膠唱片紀錄的熟悉歌聲縈繞耳畔,椅子搖啊搖地,吱嘎、吱嘎…… 他緩緩睜開眼睛,藉由視野輕微的上下擺動,遲鈍地察覺自己正坐在一張搖椅上。本來沒有的。 啊,我老了啊,他如是想。 他顫巍巍地踩上地表,費了一點工夫止住搖椅的晃動,撐著扶手站起身,抬眼張望四周,眼前的空間稍嫌陳舊,但打掃得相當乾淨,想必是妻子殷勤打理的成果。 三十多年前,他與新婚妻子遷居至此,女兒出生以後,五樓的公寓格局雖小,容納一家三口卻是綽綽有餘。 然而隨著時局更易,他的收入因為劇本的不合時宜而每況愈下,考慮到女兒反覆的病情和星夢,於是他默許了妻子的復出,每當女兒在妻子出演的節目播出後模仿著母親的姿態,叨唸有朝一日她要成為小明星,而做為人母的妻子輕笑調侃「那不就是我的小跟班嗎」時,他就覺得自己的讓步是值得的。 後來,他在鄰居的介紹下得了一份差事,薪餉一般,但勝在清閒,便有多餘的時間可以寫寫報紙專欄,偶爾被編輯採用,也算是有了額外收入,至於養成女兒讀報的習慣,則屬意外之喜。 說實話,一篇篇聊慰自個的剪報被孩子蒐集在一本剪貼簿裡貼得整齊仔細,還真是教人怪不好意思的。 他想到這裡,笑了一笑。 飼在廚房入口旁魚缸的紅龍早已送了人,空著的魚缸裝滿他過去擔任編劇時的參考用書,原本打算整理好要給樓下的阿婆拿去回收,奈何妻子不許,說是再等等,指不定還有用處,日後也的確是派上了用場。 進門後右側的牆上,貼著他寶貝女兒在大銀幕上初試啼聲的電影海報,海報邊角如今都已捲曲且微微泛黃,不管女兒在那之後怎麼向早已息影的妻子抱怨父親非要留著她的黑歷史,那張戀戀沙河的重攝版海報,他就是捨不得丟。 日影漸漸偏斜,拉長屋裡一切事物的影子,腕錶的時間指向下午五點多,印象中女兒每個月都會帶著女婿回娘家一次,而今天正是那個日子,妻子理當趕在晚飯前歸返才是。 啾啾啾啾啾──門鈴響了。 他移動腳步,往大門走去,由女婿重新上漆的屏風旁,櫃子上擺著女兒小時候摺的鬱金香,上面還殘留有他青壯年時的字跡。 想著是妻子忘了帶鑰匙,他掰開門鎖,推開鐵門卻不見一人。 「莉芳?」他試著出聲叫喚。 灰暗的過道裡沒有人回答他,唯有樓上傳來隱隱約約混雜胡琴的閩南語曲調,他曾聽妻子說過,那位何老師怪力亂神,搞出了人命,但因為證據不足無法定罪,一夕之間信眾作鳥獸散,現在人全憑社福單位救濟。 站在門前的他又等了一下,依然不見妻子歸來。 隨著身後日照漸消,臉上的輕鬆與歲月帶來的皺紋竟慢慢地消失,直起佝僂身板,蒙上塵埃的思緒也變得異常清晰,取而代之的是一張浮現惆悵神情的年輕容顏。 他似有明悟地回頭望向熟悉卻又陌生的空間,琉璃般剔透的室內浮動和諧而沉靜的暗金色,唱盤轉動著,柔細歌聲流往公寓過道,消散於樓層間的嗡鳴梵音裡。 「──真的是,好美、好美的夢啊。」 他用著和女兒講述故事的語氣,走入冰冷陰暗的過道中。 唇上的鐵鏽味來自他的吻。 無可救藥,你想,然後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遭人構陷的惡業止步於此,你輕輕地回吻了他,小心翼翼,像是觸碰一片過分柔軟的羽毛。 愛憐的。虔誠的。無法不的。 既是制約亦如詛咒,灰色之男處心積慮要殺死的,是你生前打從心底敬佩的神才,兩者一心同體致使愛憎無二,是以你的利刃與雙唇皆為愛語。 「怎麼了?」被壓制住的青年笑問,其鋪展的長髮宛若穗浪,寶石般的碧綠眼瞳映照出你狼狽不堪的姿態。「不繼續嗎?」 他嘴角還殘留著一點血,你的手鉗緊他下顎時意外磨破的。 「……」 你知道,他並未看著任何人,也不在乎。你有所期待,但你不該。 因為你是將會殺死他的人,除此之外無所欲求。 「吶?」 那張俊秀的臉輕浮地朝你微笑。 你記得這個靈基,記得這張臉,記得這雙用以譜寫樂章及彈奏曲目的手,至死都無法忘懷的、無人可及的才能,彷彿主真真切切地寵愛著他。 「──那麼的……」 你的臉上肯定是浮現了奇怪的神色吧,他難得地不知該如何應對。 「喂喂,別這樣啊。」 「……?」 你垂首看著他,他抬手捧起你的臉。 「不是很好嗎?像以前一樣的日子,寫寫新曲、彈彈鋼琴,想殺死我也不要緊……」 說到這裡,見你表情不對,他像在哄心愛的寵物似地敷衍。 「好好好,怎樣都好,別哭出來啊。」 你愣了一下,想反駁他的話,突然湧上的尖銳痛楚穿透記憶,猶如靈魂遭人擊碎。 那也是沒辦法的。 無意間見到天才的另一面,明白對方從未在凡人觸手可及之處,那些什麼都不懂的人子虛烏有地捏造你嫉妒其才能而殺死了他的傳言,沸沸揚揚。 口舌形塑的利劍在你的胸口剜挖、翻攪血肉,反覆且熱辣的疼痛讓你生出如燎原野火一般的憎恨。 無知! ──作為熱愛音樂之人,豈會因雞蛋過於美味而殺死母雞? 愚蠢! ──那人身為神寵之子,又有誰敢拿自己與對方相提並論? 謎一樣的灰色之男應運而生,攜著眾人的耳語及中傷,連同你後半生無解的痛苦與妄執迎來死後的拂曉。 不知幸也不幸,以你為名的無辜的怪物再次與那位神才相遇。 「……我……我是……」 他凝視著你,彷彿神子垂憐地低語道:「薩里耶利。你是安東尼奧‧薩里耶利。」 你卻聽而不聞地喃喃自語。 「我要殺掉他,殺掉那個為神寵愛的男人……」 「……啊啊。」 他莫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原本捧著臉的手上移,遮蓋住你的視線。 有什麼重要的事物隨顯現日久而逐漸崩裂。 你的精神在傳言的重量下傾斜、擺盪,時而想起殺他並非你的本意,時而忘卻自己曾愛過他。 Mr.Golden深知這份感情名為何物。 當他還是少年時,循著一股醺然的果實香氣,在足柄山中罕見的、春日的盛櫻下,見到了終其一生都無法忘懷的那人。 斜倚櫻樹邊生苔的大石,鬼女的容姿纖幼而端麗,饒富興味的表情讓她在少年眼中顯得超齡而莫測。 「哎呀,迷路了嗎?」 見他不知所措,鬼女瞇細紫色的眼瞳,輕輕地笑了起來。 她看出來了,眼前金髮碧眼的少年同樣非人,但比起妖怪或鬼,對方更像是動物,未經世事一如稚兒。 「呵呵,過來吧。咱不會吃了你的喲,小傢伙。」 他依言走向她,那對朱紅的肉角在鬼女身上有種妖異的脫俗感,嬌小身軀披覆著看似小紋的織物。 鬼女凝視少年線條剛毅的面容,以柔軟聲線慵懶地調侃道:「臉都紅了呢,明明沒有喝酒不是嗎?」 說話時,鬼女端著酒盞,他這才反應過來那果實般的芳香是酒的氣味,雖說鬼皆好酒,但在陰陽師的退治下,會獨自遊蕩的鬼並不多,鬼女的身分因此呼之欲出。 縱使並未離開過足柄山,憑著山民與獵戶間的傳言,大致上也略知一二的少年憋了片刻,還是開口問道。 「……妳在這裡做什麼?」 「咱在賞櫻呀。」鬼女用色澤如櫻的唇瓣抿了抿酒盞,小小獠牙隨著她綻開的笑容若隱若現,有意無意地誘惑著來人,「小傢伙也是吶,你來這裡做什麼呢?」 「賞、賞櫻……」金髮少年猝不及防,結結巴巴地答了鬼女的反問。 年少的他無非是胡說八道,然而她認真地應了,在如今的他想來,那也是鬼女一時興起的戲弄。 「打攪了小傢伙『難得的』雅興呢,那妾身就此告辭了。」 她收拾漆器,嫋嫋起身,少年才發現她並未束上腰帶,裸露出織物下的胸腹及一雙纖足,他不由得別開了目光。 見狀,鬼女再度輕笑出聲,並開口說道。 「小傢伙已經知道了吧,妾身的名字是酒吞,酒吞童子,下次見面的時候再告訴咱你的名字吧。」 然而,即使他從金太郎成為坂田金時,以源賴光四天王之一聞名天下,更於大江山欺瞞其飲下神便鬼毒,鬼女仍舊是小傢伙、小傢伙地喊他,像在提醒他,她還記得那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