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成為我的神,才能牽著我起舞。 ── 吳俞萱〈你笑得毀滅像海〉 挑高的大廳仰頭便是絢爛天頂,環形石牆懸掛著一幅幅大小長寬不一的肖像畫,裡頭的主角模樣各異,有身穿鎧甲的騎士、美艷而氣質陰鬱的寡婦,或是神情冷酷的丑角、和藹慈祥的老婦人……他們彷彿是比起尋常生命還要更高一等的存在,在大理石磚牆上極具壓迫感地俯視年幼的他。 「怎麼了嗎?」 來自頭頂的身影先於皮鞋鞋跟及地的聲響,溫醇嗓音搶在他抬首前溫柔地予以安撫,那張斯文如學者的俊美面目溫和微笑,眼光觸及時更是將鴿血石般的瞳仁瞇成一線,令未曾見過較其耀眼之物的他一時眩然。 午夜未眠而正感心虛的他原欲搖頭,胃部隨即倒戈咕嚕一聲,這才紅著臉抬眼看往圖書館的主人。 「餓了……」 對方聞言輕笑,不以為忤地彎身用單臂將他一把托起,尚未長開的雙翼在動作間緊張地拍振了幾下,於是男人笑著拉過他的手,隨意地放在熨燙整齊的襯衫肩線上,抬起腳步邁向廚房──負責調理伙食的吉奧禁止有翅膀的他們擅自闖入那裡。 每當這樣的晚上,男人會親自在烤得香脆的麵包上塗抹莓果果醬,或是熱上一點牛奶,然後寬容地允許他走進他的臥房,讓做了惡夢不敢單獨入睡的孩子得以安穩就眠。 那時候,他以為這就是全部了。 ✂ 牧喜歡圖書館。 鎮上唯一的一座圖書館就坐落在偏近鄰鎮的一端,雖然和他任職的郵務所有段距離,不過出於業務緣故,每天中午前跑一趟是固定行程,如果碰上特殊節日,傍晚時書信整理好以後會再過去一次。 該館與其館長同名為蜂屋,館長、館員到負責派送藝文刊物的報童們都相當親切,委託送件也一貫地謙遜有禮,其中有個像貓一樣可愛的女孩子,幾次在他到圖書館收件的時候半強迫地塞了幾片手工餅乾,聲稱她打算偷偷減重。 這座圖書館總是流動著閒適氛圍,尤其在天氣晴朗的日子裡,乾淨而明亮,刺目艷陽使蛋形的透明建築氾濫透徹淋漓的光。 美好得令人無法不心生嚮往。 「那就有勞你了。」館長蜂屋微笑著把一疊信遞給他,淺色的髮在晨光中閃耀。 「啊……好的。」牧將視線自對方雙耳嵌戴的剛玉耳環上挪開,他不自然地回以笑容,意圖掩飾自己的失態。 某些極為偶然的偶然,他會在從圖書館館長手中接過信件時生硬地頓住,隨後泰然自若地用各種理由做為藉口帶過。那張細處略為神似,卻在氣質上大相逕庭的俊秀容貌,無疑使牧備感動搖。 莫名的情感在胸口騷動,分明已經記不清那個人朗誦詩句的聲音、在書桌前譜曲的模樣,甚至包括借指其身的名姓,他卻深知過去的那份孺慕歷經分離已然不再單純如昔,而所有線索均指引至同一個方向。 一如群星渴求著夜。 ✂ 扭緊音樂盒發條,四分之三拍的樂曲輕快奏響。 幽暗室內暈染水晶吊燈的鵝黃燈光,在角落堆積高疊的書籍、畫布和你們的影子一併被燦然晶體折射,連同男人的俊美容貌亦在假造的柔焦下顯得更加優雅,睫毛陰影覆斂雙眼之上,令眼瞳盪漾石榴般的甜膩色澤。 他彎腰牽著你,弓起的背脊拉扯襯衫衣料,勾勒出蝴蝶骨的形狀,那只掌心在成年男性裡不算厚實,但勝在骨節分明、手指修長,是適合書寫及使用弦樂器的手,而此刻正捉著你軟嫩指尖,輕輕地捏在掌中,你從鬆開的領口間隙看見對方隱約的鎖骨線條。 昨夜在教唱指揮的合唱旋律下,做為圖書館館長的男人和館員於大廳內悠然共舞,自建館初始便相伴至今的他們像是隔絕了外界,置身於你伸手無法觸及之處。俊美的他與性感舞伴跳起氣質典雅的華爾滋,動作親暱緊密得近乎情人,每一個傾斜擺盪都順著流暢旋轉踏在你懵懂卻易感的心尖。 好漂亮。這是你當下單純的感受,隨之而來的則是某種未知的微妙情感,促使你在曲終時仍怔怔地盯著對方。 「想學?」他聞言面不改色,一邊輕柔地梳理你的羽毛。 你眨眨眼,不可遏止地流露內心期盼,索求得毫無節制,只差問出一句「可以嗎」,而待遇當然是一貫的溫柔微笑,以及近乎沒有原則的允許,繼而受寵地得到一對一指導的特殊安排。 「來,跟好我。」男人溫聲說道,耐心地引導你的步伐,不時調整因為年幼重心不穩偏離的姿勢,絲毫不為眼前的人是個孩子而敷衍行事。 「嗯。」 你順從地點頭,因為身後貼握腰際的溫度感到莫名窘迫,繃緊神經提起十二萬分的注意力,努力不讓自己笨拙的痕跡留在對方那雙擦得發亮的皮鞋上。 反覆練習的過程中,你逐漸熟練步伐,本就對聲音敏銳的體質準確地掌握節拍,耳邊他恰到好處的讚許無疑鼓舞了你,臉頰與耳根浮現喜悅摻雜羞怯的紅潤,暖熱悄悄融入胸臆。 一大一小的身影牆面晃蕩,在朦朧碎光下呈現半透明的羽片摩擦細細聲響,由音樂盒傳來的曲調戛然而止,於書房中沉默地結束你和他初次、也是最後的一支舞。 ✂ 自從蜂屋圖書館設立編輯部以後,館內頓時充滿不同於以往的豐沛活力,進駐的編輯人員和作者都平易近人,其中幾個人偶爾會到大城市去,帶回一些新奇的玩意,連帶收信時路經館外的牧都曾被歡騰的報童們驚動。 白鴿信差會先穩住機車龍頭,輕輕撣一下翅膀,接著浮現若有所失的微笑,彷彿懷戀天真易逝的時光,之後再催動油門沿著既定路線繼續工作行程。 這樣的日子簡單而愉快,維持從未受傷的模樣,若無其事地對自己更深層的部分視而不見,日復一日,直到某天在前往圖書館方向的執勤途中,碰上了他去而復返的夢。 那一天,暖陽煦風宛如春日初至,牧整理好要投遞給圖書館的信件,並將其放在方便取得的位置,準備妥當後騎上車一路駛向目的地,想著或許可以幸運地遇見有空出來簽收的蜂屋館長。 圖書館位於僻靜的郊區,訪客多在午後造訪,然而他目光才剛觸及蛋殼的頂緣,就發現一位西裝革履、穿著十分體面的「紙袋」自對向緩步走來──那人把畫有塗鴉般面孔的牛皮紙袋套在頭上──紙袋男似乎是剛離開圖書館,他手中提著一只黑色皮箱,在強烈日光照射下也未見反光,反差甚大的怪異外型讓人沒來由地感到不安。 興許是不堪日曬,逐漸走近的紙袋男為了透氣而將領結鬆開,隨後在信差眨眼之際伸手摘下戴著的遮蔽物,露出和塗鴉形象全然迥異、卻與牧印象裡的某副五官無一不符的俊美面龐。 過往幽靈毫無預警地現身,做為活下來的生者,牧驀然按住剎車,沒有辦法顧及自己的表情,一時間只是愣愣地盯著那張臉,輪胎在地表激起刺耳的尖銳聲響卻渾然不覺。 「啊呀?」 取下紙袋的男人停住腳步,跟他與他的機車不過是兩三步的距離,酒紅虹膜有些困惑地打量眼前的信差片刻,須臾便褪去偽飾用途的矜持神情,恍然地抿起較之當年愈加薄倖的微笑,冷漠有如陳述他人之事。 「你認識我啊。」 ✂ 那些雪屑般紛飛的紙片是你的夢魘。 本應寧靜如常的深沉夜晚,長廊上回響狂熱愛慕者歇斯底里的笑聲,與館員朵瑪明知沒有復原希望、仍然堅持下達半永久休館的指令,以及男人在紙花飄零間莫可奈何的神情。 「這本書是圖書館的心臟。」 昔日接受訓練時,館員凝視著檯座上打有燈光的純黑精裝書,自言自語似地對他們說:「也是館長的。」 那個時候,不知道何謂「心臟」的你,想了一整個下午,終於忍不住跑去問金髮碧眼的教唱老師,希望他能回答你的疑問。 對方聽聞問題以後神情微妙,似乎沒有預料到你的好奇,雖然語帶猶疑,但仍誠實地解釋是身體裡延續生命的重要部分,如果受傷,嚴重的話有可能會死亡,也就是從世界上徹底地消失。 而今,男人以你無法理解的形式,正在死去。 當他拾起書事不關己地翻看之際,恐懼的情緒讓你哭個不停,哭得非常傷心,胸口傳來悶脹的鈍痛,像是被撕裂的人是你。 你抽抽答答地嗚噎,什麼也說不出來,即使年幼無知,你依然明白,那本書的毀損關係著整座圖書圖書館,乃至於館長本人的命運。 書頁在闔上時又脫落了幾張,殘破內容更多是未撕淨的碎紙,你緊緊抿住嘴脣,再吸吸鼻子,像是要忍住哭聲,胡亂地抹去臉上的淚痕後蹲坐在地,以幼小的手掌撥聚片片紙頁,試圖將其蒐集起來,不肯承認事態無可挽回。 始終沉默的男人不得不為此彎下腰,安撫似地輕拍你的頭頂,連同愧疚一併赦免。 「不要緊……」男人輕聲說道,而你抬眼等候他未竟的話語。 在這之後,館員朵瑪安排好所有人的去處,對原因一概表示無可奉告。告別沉浸於感傷中的同伴們,你順利地轉任至郵務所,把就職時隨身帶著的、裝有書頁殘章的盒子藏在床下,從未向旁人提起。 白鴿見習生很快地重新步上軌道,晝日笑容滿面,晚間安然就寢……忘記那副嗓音、忘記那個溫度、忘記那一支舞、忘記那時悄然萌生的心情,卻還記得男人笑著引述詩人所言。 心是用來碎的。 ✂ 晨光自簾隙穿入臥室,熨過白鴿青年的每一根翎羽。 年紀尚輕的鳥兒向來嬌小又纖細,即便成人、拉高個頭以後仍能保持輕盈的體態,而雄性會較雌性來得肩幅略寬、羽毛顏色更為鮮亮,鴿屬的牧也不例外。 他順應生理時鐘,睡眼惺忪地撐起半裸的上身,腰際薄被沿之滑落,留在臍下的吻痕性質明確,沒有另作他想的空間。 因睡眠不足呈低血壓的信差茫然望向身畔,無意識地張口呢喃:「館長……」 對方微笑,毫不在意地伸手揉亂他奶油色的髮絲,就和過去別無二致。 「我不是哦。」 對方以鄉野調查員的名義入駐圖書館以後,理所當然瞭解每日造訪的牧的工作,而編輯室的對外業務無疑增加了他們碰面的機會。 面對他遲滯不移的目光,紙袋君意外地並未迴避,反倒興致盎然地拉近距離,就算業務日漸繁忙,後來還拎回同一窩的兩隻幼貓照顧,他們之間的往來也沒有就此中斷。 當牧在床上打開雙腿,容納對方性器插入的時候,都還不清楚究竟是怎樣從自己給出的那個笨拙的吻發展至此的,但他知道他願意。 這個男人沒有心,他卻執迷於那個謎底。 牧自失一笑,翠綠色的眼注視對方,「我可以問嗎?」 「是牧一直不問的吧。」像是早就知道他想說些什麼,紙袋君悠哉地答道,隨手把床邊櫃上的面紙團掃進下頭的垃圾桶裡。 「那個、是怎麼活著的?」 不是問「為何沒有死」,而是「如何活下來」。 「是啊,為什麼呢?」鏡片倒映青年一如重逢時泫然欲泣的表情,並未套上紙袋的對方回頭看向牧,瞇起眼睛輕輕笑著。「牧告訴我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