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休息日的晚上,色調昏暗的酒吧裡煙霧繚繞,菸草與酒精掩蓋來客信息素的氣味,內部裝潢頗富異國風情,狹長格局營造出絕佳隱密性,非常適合小團體的私下聚會。 森鷗外是四人中最早到的一個,他提前了十分鐘,準時抵達的褐膚青年進門後在他身邊落坐,表情不豫地向酒保要了杯白蘭地。 「既然都來了,開心一點。」森鷗外舉起酒杯,與正宗白鳥手上的相碰,洋酒裡的冰塊促使杯面凝結水滴,在桌上留下一圈水漬。 話才說完,踩著點赴約的坂口剛坐下便伸手攬上正宗的肩,「就是嘛,我昨天在司書室的走廊上碰到室生,他知道你要來還很期待呢。」無賴派作家的不拘小節令青年的眉擰得更緊,在聽了這番話後鬆開抿著的脣。 「……他人呢?」 「應該等下就到了。」坂口安吾接過酒保遞來的威士忌,酒液於杯中蕩漾蜂蜜色光澤,讓青年外表的他格外慵懶,說出口的內容卻十足清明:「昨天他大概是到修補室拿抑制劑,而且這裡治安挺好,不用擔心路上會發生什麼意外。」 正宗點點頭,不再繼續追問。 與生前截然不同的性別體系,令文豪們不免懷揣唇亡齒寒的憂慮,無關乎眼下身屬何種性別,單純是「不容於此世」的尊嚴與同伴意識,促使他們即便知情,甚至曾經與之肉體交合,也從不輕易論及任一文豪的第二性別。 對此,森鷗外內心只有感激,若非這份共識維護了自尊,他或許根本無法忍受自己成為Omega的現實,遑論與永井發生那樣荒誕的情事。 入口的酒有如火線般沿著咽喉燒進胃裡,他向來是知所節制的人,不一會就把杯子重新放回桌上,而室生在此時姍姍來遲,明朗的神色與酒吧氛圍大相逕庭。 「不好意思來晚了!」 「喲。」 坂口敷衍地擺手,另一頭的正宗白鳥則是瞥了一眼便又回過頭,並不打算理睬他。 無奈之下,軍醫望向貌如少年的金澤詩人,問道:「怎麼這麼晚?」 「因為朔太郎突然說不要丟下他一個人。」室生一屁股坐在坂口旁邊的位置,語氣有些苦惱又略帶溺愛地道:「做為朋友實在沒辦法放著他不管吶,所以安撫好他我才偷偷跑過來。」說完,詩人俏皮地吐了吐舌頭,從酒保手中接下他點的甜酒。 身為發問者的森鷗外還未表態,坂口聞言先嘿了一聲,正宗挑眉且仍然沒有開口,看來都對「安撫」的手段有特殊解讀。軍醫有心推翻,然而據醫學研究顯示,Omega的信息素不僅能夠煽動Alpha,同時也具有撫平情緒的效用,室生與荻原兩人的情誼未因身分轉變而疏遠,反倒越加緊密,似乎就是最好的證明。 下意識想否定其合理性的森鷗外帶開話題:「這樣沒問題嗎?」 「嗯嗯,沒問題哦,而且這樣剛好省下一劑抑制劑。」室生犀星誤會他的提問,心眼全無地揭露自己與友人的隱私,其餘三人一時啞然,幾乎可以斷定這番溫水煮青蛙之舉與荻原脫不了關係。 金澤詩人能夠如此清爽地面對,明顯與其對象的信任程度成正比,絕非仰賴雙方深厚的友誼支持──那份情感的名字呼之欲出。 礙於與室生同屬第三會派,森鷗外並未對他輕率地與同性肉體結合表達不快,但更無意肯認其中違常的情愫,就算他很清楚,此時、此地、此身,他們所做的選擇再「正常」不過。 身旁的正宗察覺到他神情有異,不動聲色地拿起酒作勢要敬室生,有效轉移軍醫的注意力,放在難得四人齊聚的聚會上。 「喝夠了,告辭。」 正當他們酒酣耳熱之時,正宗白鳥突然起身,本想留他的室生犀星在看到牆面掛鐘所示的時間後面帶苦色,喃喃唸著「答應朔太郎要在八點回去的」,便跳起來匆匆上前搶著結帳。 坂口安吾無可不可地看向尚稱清醒的森鷗外,見對方點了點頭將酒杯放下,也毫無留戀地起身,兩人一前一後穿過桌與桌之間的走道,跟在另外兩人後頭往出入口走去。 「哎。」前方的坂口一頓,朝某處打招呼:「是荷風老師啊,沒想到大家都知道這間酒吧。」 一聽見關鍵字詞,森鷗外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霎時渾身緊繃,硬是沒有扭頭,避免讓自己的視線與那人相觸。 他別開目光卻無法掩耳不聞,第一會派的成員們紛紛回應坂口的問候。下一刻,對方磁性的低沉嗓音旋即傳入耳廓:「沒辦法,這裡是個好地方呢,你們不這麼認為嗎?」 「那是,酒很不錯。」無賴派青年得體地應道,向以永井為首的一行人道別:「我們的聚會剛剛結束,就不打擾各位了。」 「慢走。」 結束巧遇的寒暄,森鷗外安靜地跟在坂口身後離開酒吧,那道不輕不重的眼神直到他踏上樓梯才從身上挪走,一想到對方是用什麼表情和他們分別的,先前拿握酒杯的指掌就彷彿捏住一塊烙鐵似地隱隱發燙。 「還好嗎?」在外頭等待兩人的正宗見狀問道。 森鷗外一愣,強打精神答道:「沒什麼。」 「我們碰上第一會派的人,順便打個招呼。」坂口安吾一句話說明樓下的情況,不忘詢問同伴的去向:「室生那傢伙呢?」 月光下的褐膚青年邁開步伐,比了個手勢示意兩人邊走邊說。 「他趕著回去,騎上腳踏車走了,要我等你們出來。」 時近深夜,路上人車皆無,自然也沒車可搭,所幸圖書館距離酒吧頗近,三人沿途一路漫步,讓身上的菸酒氣味得以散去,悠哉地回到國家圖書館。 一進館內,森鷗外便藉故向兩位同伴告辭,快步走往位在二樓的修補室。 軍醫撐起略嫌虛浮的蹣跚腳步,忍受著體腔內類如爐膛劇烈燃燒時的悶灼,經過多次的實際體驗與週期計算,他知道自己其實不該在這個時間點進入發情期,今晚與永井的不期而遇,乃至身體無預警的失序,兩者之間的關聯性,則證實了他心裡非常惡劣的某種預感。 森鷗外在長廊上扭開門把,跨入修補室之際想起此間曾發生的醜事,不由得感到一陣悲哀,但那原因他不能也不願示於人前,假使依靠藥物就能將這股在胃裡翻騰的感受強壓下去,那麼即使是致命鴆毒他也願意吞服。 從醫的經驗讓森鷗外相當清楚,若要弭平此刻的躁動,自己現在需要的是什麼──急性反應只能藉由速效的手段平息──於是早已定期服藥的他從進門處附近開始,一一拉開櫥櫃的每一層抽屜翻找針劑。 沒有…… 沒有…… 沒有……! 隨著發情期的徵狀逐一浮現,軍醫的動作越顯狼狽,額間也隨之滲出細汗。他無法準確地把握自身與周遭事物的遠近,開啟抽屜的過程磕磕絆絆,也因搜索速度變慢,而始終一無所獲。 當他覺得那場火已經燒到咽喉、開始口乾舌燥的時候,突然有人走進門未關上的修補室,帶著他熟悉的氣味。 「您在找什麼?」 約莫一個小時前聽過的聲音拂經耳際,森鷗外面色遲疑地回頭,就見西裝革履的永井荷風站在上風處,表情帶著些許的困惑,姿態仍一派從容。 軍醫沒有一刻如此深切地明白,這副身體全無絲毫痊癒的指望,他此生必然要受其左右而活。 ──令人惱火。 尚未完全進入發情期的Omega神智清醒,冷眼看著對方發現他的氣味異於平常以後,慌忙地從某一個抽屜裡取出藥物的舉措。 「您願意用藥的話就再好不過了,司書嘴上不提,事實上也很擔心……」永井沒有看他,逕自旋開藥物瓶蓋,倒出瓶身上標示的成人服用劑量,準備好要遞給他。 原以為永井會像上次一樣趁火打劫,但對方什麼也沒有做。 這讓軍醫心頭湧起莫名的厭憎,他控制不住情緒地將永井遞來的瓶蓋撥開,連同淺綠色的藥丸答答彈落一地。 沒料到森鷗外會做出激烈反彈,永井荷風的手一時間僵在半空,乍看有些可笑。 「抱歉,是我多管閒……」 正在道歉的永井還不及反應,他便握住了對方尚未縮回的手。 一觸及對方的肢體,Alpha的信息素化為強烈的暈眩感襲向森鷗外,那流竄各處神經的愉悅與他曾經讀過、書上對於吸食迷幻藥物的描述極其相似,可能還猶有勝之,身心感到愉快、亢奮且飄飄然──並期待更進一步的刺激。 他知道那是怎樣的歡愉。 「……」 軍醫說話的聲音很輕,以至於目光停留在被握緊的手腕上的對方開口詢問。 「森老師?」 「給我。」 永井荷風聞言訝異地抬眼,而他平靜的與之對視,那是他們幾個月以來第一次的眼神交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