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入梅時節,館外雨絲細密如織,微涼空氣充盈肺腑,身穿西裝的長髮男人手持文件夾,在一扇虛掩的門前站定,他禮貌性地敲叩門緣提醒裡頭的住人,然後逕自推門而入。 「打擾了。」 因占地緣故,圖書館配發給眾文豪的房間坪數有限,但用於個人起居確是足矣。 屋內格局未做挪動,束起窗簾的空間採光明亮,對比他掛滿浮世繪的私室,此間陳設方面以樸實簡單的色彩為主,配合整架按照字音順序排列的書櫃,盡顯使用者的實用主義與條理分明。 永井荷風入內站定,放眼打量四周環境的改動:紗簾被遮光度高的天鵝絨布取代,窗邊座椅換成作工厚實的沙發,椅背披覆著本該掛在衣帽架上的醫用白袍。 端坐椅上的男人身穿筆挺軍裝,室內鞋下鋪開一層踏墊,望向永井的神情與其論作平靜,不如說是斷絕轉圜餘地的冷漠。 「有什麼事嗎?」森鷗外的視線有意無意地掃過唯一的出入口,張口便拒其於千里之外。 發情期結束後,軍醫不再受慾望宰制,尋常時候的沉穩幹練悉數歸來,唯獨在知根知底的永井面前,不免浮現一絲坐立難安的侷促。 「司書交代我拿這份資料給您。」永井看在眼裡,面上不為所動地告知來意,見對方緊蹙的眉心稍稍紓解,便從文件夾中抽出裝訂好的紙本交遞上前,「需要我和老師說明嗎?」 沒了信息素的干擾,雙方碰面固然尷尬,卻也讓他能夠冷靜且直觀的分辨自身意念,並尋覓另一位當事人無意間透露的蛛絲馬跡,窗簾、沙發椅、踏墊……Omega性事後的築巢習性幽微地反映在房間各處,嘴上的苛刻像在掩人耳目。 對方接過簿冊以後垂首翻閱,有意擺開疏遠的架勢:「我自己看就行。」 話音方落,場面忽地陷入死寂,永井一言不發,目光停留於坐著的那人身上罕見的衣料摺痕,梅雨形成的白噪音淅淅瀝瀝,隔絕其餘聲響,使無聲的房間裡倍顯壓抑。 永井知道對方是固執的人,和受挫後陷溺於耽美主義的自己不一樣,那份油鹽不進的死硬深刻入骨,只要是認定了的事情,任誰都無法更改。 走廊偶遇的那一夜,Omega的發情氣味誘使情感變質,生理反射機制催化之下,他對前輩的敬重扭轉為傾慕,相應而生的佔有慾傾斜天秤,令他先後的行動極其矛盾,但又那麼理所當然。 永井很快接受了自己心態上的變化,源於天性的執念可謂膚淺,卻迫使他劃開浮華外相,檢視情感與慾望何者為真,得到的結論是兩者皆無虛假。 所以,在司書室外,他無從抗拒軍醫周身瀰漫的信息素,內心既惱怒對方的不知輕重,同時亦存有順水推舟的僥倖,慶幸置身當下的不是別人。 藉由信息素交互作用產生的間隔,永井完事後將虛脫乏力的軍醫穿戴整齊,費了番功夫扛挪至其住處安置。剛把人抬上床鋪,發情期需索無度的Omega便再次湧漲情潮,與先前迥異的是,體嘗過交融滋味的男人並未讓他離開,更進一步地投身於被Alpha反覆侵占的快樂裡。 而森鷗外起初死命隱忍,最終忘我迎合的情狀並沒有讓永井荷風忘記:這個男人只是一時意亂情迷,清醒過來以後會發展成何種光景猶未可知。 數天後,一擺脫發情期的桎梏,重新掌握身體主控權的森鷗外隨即以「事故」定義連日來的脫序行徑,永井則是他在事故中無辜殃及的後輩,片面澄清兩人的結合純屬意外,企圖模糊第二性別帶來的權責干係。 永井對軍醫自欺欺人的說詞無動於衷,反握著這有實無名的把柄按兵不動。 森鷗外口頭懷柔,行止間絲毫不假辭色,防範他如遇洪水猛獸,存心逃避的態度一見即明,若非礙於面子不願向司書透露原因,今天前來呈遞書面文件的人就不會是他。 因為出色的文學成就,他們被後世冠以文豪之名,在司書的調配下執行對抗侵蝕者的任務,平日活動範圍僅限於帝國圖書館──或許還要加上館內的藏書──由於後勤人員安排周到,這群轉生文人的吃食用度一樣不缺,鮮有對外拋頭露面的機會,亦不受前世名聲所累,可以說全無包袱。 永井做為其中一員,他想著既已得獲新生,一切歸零,雖然對於信息素什麼的有些彆扭,但順其自然又有何不可,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別緻,此世的風情未必就遜於前生。 但森鷗外不這麼想,一點都不。 執著於舊時代定義的對方一再逞強,傷痕累累仍裝作若無其事,甚至遠較他們發生關係以前還要排斥自身狀態,做為造就上述結果之人,他勢必責無旁貸。 就像現在,永井荷風清楚容忍有限,但不清楚那是否真是、或只有容忍,所以他尊重對方的選擇,即便那份選擇最後可能令他無法承受。 「明白了。」片刻,永井出言打破凝滯氣氛,自然得如同方才堪比窒息的寧靜純屬幻覺。 他朝對方梳理整齊的髮頂笑了笑,「那麼我先告辭。」 「不送。」男人生硬地回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