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自廚房溢出柔和的光,黑膠唱片紀錄的熟悉歌聲縈繞耳畔,椅子搖啊搖地,吱嘎、吱嘎…… 他緩緩睜開眼睛,藉由視野輕微的上下擺動,遲鈍地察覺自己正坐在一張搖椅上。本來沒有的。 啊,我老了啊,他如是想。 他顫巍巍地踩上地表,費了一點工夫止住搖椅的晃動,撐著扶手站起身,抬眼張望四周,眼前的空間稍嫌陳舊,但打掃得相當乾淨,想必是妻子殷勤打理的成果。 三十多年前,他與新婚妻子遷居至此,女兒出生以後,五樓的公寓格局雖小,容納一家三口卻是綽綽有餘。 然而隨著時局更易,他的收入因為劇本的不合時宜而每況愈下,考慮到女兒反覆的病情和星夢,於是他默許了妻子的復出,每當女兒在妻子出演的節目播出後模仿著母親的姿態,叨唸有朝一日她要成為小明星,而做為人母的妻子輕笑調侃「那不就是我的小跟班嗎」時,他就覺得自己的讓步是值得的。 後來,他在鄰居的介紹下得了一份差事,薪餉一般,但勝在清閒,便有多餘的時間可以寫寫報紙專欄,偶爾被編輯採用,也算是有了額外收入,至於養成女兒讀報的習慣,則屬意外之喜。 說實話,一篇篇聊慰自個的剪報被孩子蒐集在一本剪貼簿裡貼得整齊仔細,還真是教人怪不好意思的。 他想到這裡,笑了一笑。 飼在廚房入口旁魚缸的紅龍早已送了人,空著的魚缸裝滿他過去擔任編劇時的參考用書,原本打算整理好要給樓下的阿婆拿去回收,奈何妻子不許,說是再等等,指不定還有用處,日後也的確是派上了用場。 進門後右側的牆上,貼著他寶貝女兒在大銀幕上初試啼聲的電影海報,海報邊角如今都已捲曲且微微泛黃,不管女兒在那之後怎麼向早已息影的妻子抱怨父親非要留著她的黑歷史,那張戀戀沙河的重攝版海報,他就是捨不得丟。 日影漸漸偏斜,拉長屋裡一切事物的影子,腕錶的時間指向下午五點多,印象中女兒每個月都會帶著女婿回娘家一次,而今天正是那個日子,妻子理當趕在晚飯前歸返才是。 啾啾啾啾啾──門鈴響了。 他移動腳步,往大門走去,由女婿重新上漆的屏風旁,櫃子上擺著女兒小時候摺的鬱金香,上面還殘留有他青壯年時的字跡。 想著是妻子忘了帶鑰匙,他掰開門鎖,推開鐵門卻不見一人。 「莉芳?」他試著出聲叫喚。 灰暗的過道裡沒有人回答他,唯有樓上傳來隱隱約約混雜胡琴的閩南語曲調,他曾聽妻子說過,那位何老師怪力亂神,搞出了人命,但因為證據不足無法定罪,一夕之間信眾作鳥獸散,現在人全憑社福單位救濟。 站在門前的他又等了一下,依然不見妻子歸來。 隨著身後日照漸消,臉上的輕鬆與歲月帶來的皺紋竟慢慢地消失,直起佝僂身板,蒙上塵埃的思緒也變得異常清晰,取而代之的是一張浮現惆悵神情的年輕容顏。 他似有明悟地回頭望向熟悉卻又陌生的空間,琉璃般剔透的室內浮動和諧而沉靜的暗金色,唱盤轉動著,柔細歌聲流往公寓過道,消散於樓層間的嗡鳴梵音裡。 「──真的是,好美、好美的夢啊。」 他用著和女兒講述故事的語氣,走入冰冷陰暗的過道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