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了一個夢。 夢裡面,他生在象徵初始的真新鎮,被命名為赤,性情亦如最初在胸臆間跳動的火焰,雖然不擅言語,對寶可夢的喜愛卻由衷而熱烈。 那份喜愛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萌芽,並且悄然滋長,可能是年幼的自己看見傳說中的寶可夢飛行於天際間的時候,也許是母親告訴他自家隔壁就住著研究精靈寶可夢的專家的時候,又或者是因為某隻寶可夢而和鄰居的孩子鬧脾氣的時候……赤知道自己想要,也必須成為一個寶可夢訓練師。 無關乎天職或天賦,赤以訓練師為志業,在十歲時帶著皮卡丘出發旅行,初生之犢無知無畏,在同齡的宿敵、大木博士的孫子,綠的挑釁及糾纏之下,雖然旅途中偶有挫折,挑戰時不免區分勝負,但在漫漫長路上,竟也不知不覺擁有了一群與他相互扶持的夥伴。 縱使乍看與野生寶可夢並無不同,赤卻深刻地明白,和自己並肩作戰的牠們都是獨一無二的,就算牠們沒有被取名,可是只要赤出聲叫喚,牠們便會忠心且堅定地回應他,若非這些寶可夢的看護,他也無法成為一個獨立的生命,遑論是優秀的訓練師。 很少有人知道,關都地區最強的訓練師,僅僅是個不逾十五歲的少年,赤能夠立足巔峰,皆拜始終溫柔以待的牠們所賜。 「發呆啊?」 熟悉的話音從身後傳來,赤猶似如夢初醒地回頭一看,對方已經坐在身邊,用琥珀色的細長雙眼凝視著他。二十年過去,那張好看的臉因正值青年顯得愈發英挺,即便穿著一身實驗衣亦只襯托其思考時流露的沉著魅力。 「啊……沒有,只是想點事。」剛從聯盟回來的他眨了眨眼,回答對方帶有調侃意味的問題。 「想什麼那麼認真?」綠聞言挑眉,「連我走過來都沒發現。」 「在想皮卡丘。」他誠實回答,一如既往的。 「哦……」對方拉長了語調,明顯欲言又止,似乎有些後悔碰觸到敏感話題,這讓他覺得有點高興,又有點好笑,在他尚未出言安撫前,對方補上一句不知道憋了多久的認可:「但你是對的。」 他不由得輕輕笑了出聲,低沉卻愉快的:「是嗎?當時明明很生氣。」 「我看不慣。」對方答道,出奇的沒有朝他怒目而視──其中往往飽含窘迫──而是難得抿起脣,神情消沉卻篤定地說:「幾次都一樣。」 「嗯,我知道。」他說著,目光望進對方的眼睛,清楚看見自己的容貌倒映其中,明豔的紅與琥珀褐暈染成近乎碎金的色澤,他從未有其他時候如此刻一般地明白年少的自己為何與對方成為勁敵,正如他懂得對方言行舉止中藏匿的關切,綠給予的不單單是照拂,還有對他的透徹理解。「你一直都是對的。」 「你這傢伙……」僅僅數秒鐘的對視,綠忍不住別開眼神,難為情地抱怨。 寶可夢進化以後不只外型改變,更重組身體的分子結構、進而強化既有的能力,延長牠們的壽命。讓自己擁有的寶可夢能夠更強大,是眾多訓練師旅行的目的和嚮往,赤也一樣,他帶著旅程中收服的寶可夢一路前行,培育牠們的技能與其他訓練師戰鬥,將不同城鎮的道館主人一一打敗,集齊徽章踏上石英高原,向關都最強的訓練師挑戰。 當最終戰結束,赤擊敗綠這位新任冠軍,成為白銀之巔的主人時,他都不曾想過為什麼自己從未意圖讓皮卡丘進化,也不認為那是個問題,直到城都地區的少年在擊敗赤以後,心有餘悸的一句「要是進化成雷丘的話我大概就贏不了了吧」如天音般提示了他。 於是赤離開白銀山,回到真新鎮,並偶然在一號道路與正在蒐集波波羽毛的綠撞個正著──那時他們都還只有十五歲──對方卸下訓練師名頭、投入研究的認真姿態莫名地觸動了陷入困頓的他。 原本在家無所事事的赤,因此想幫忙研究所的事務,卻被綠義正詞嚴地勸說一番以後,動用與大木博士的祖孫關係,讓石英聯盟重新接納這位不知所蹤已久的冠軍,成為聯盟的教習訓練師之一。 赤自漫長的旅程中回返,褪去兒時懵懂,捨下少年的徬徨,多年過去,母親烏黑的頭髮已經冒出幾許銀絲,而他也在教導孩童們寶可夢的知識時身形漸長,以成人的姿態面對這個世界,本以為會就這樣日復一日地過下去,卻無預警地迎來自己最初得到的寶可夢的永遠的告別。 那天,皮卡丘和他第一次看見牠時相同,黃澄澄的毛皮、飽滿的電氣囊和閃電狀的尾巴,但那雙本應圓亮的眼睛卻黯淡失色,總是充滿活力的叫聲如今奄奄一息。 赤沉默著沒有說話,脫下外套,伸手把皮卡丘裹緊抱下樓,往屋外走去。而他的電氣鼠有別於初次見面時防備十足、隨時要放電的模樣,溫順地依偎在他懷裡,像是知道自己的訓練師在想什麼似的,輕輕地用一邊電氣囊蹭了蹭。 赤知道牠是在安慰他,便說著「沒事的」伸手拍撫。 晴朗天空蔚藍無垠,沒有一點雲絲,赤的行動在小小城鎮裡很快地被鄰人看出端倪,他依然平靜地朝森林方向前進,臂彎裡的電氣鼠則是閉起眼睛,靜靜地等候抵達目的地,若非仍有溫度以及呼吸起伏,連赤自己都要懷疑手上的生命是否尚在持續。 走進森林的前一刻,遠方的遙遙呼喚令赤頓了頓,卻沒有停下腳步,反而是皮卡丘抬頭微弱地叫了一聲,才讓後來的綠得以追趕到這一人一獸。 從鎮民那邊聽聞消息趕來的對方面色凝重,什麼都沒說就把罕見的雷之石放上他的手心,赤點點頭以後跨入森林,對方亦體諒地並未提步跟上他。 再從裡面出來時,赤將那顆石頭完好如初地還給了綠。 「是在……這裡吧?」手托著嬌小的電氣鼠,赤仰頭觀望四周,似在回想某次與夥伴造訪的經歷,「你的出生地。」 理所當然的,赤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也不在乎,他面無表情地蹲下,將他的夥伴和外套一起放上草地。 躺在外套包裹中的寶可夢彷彿在主人懷抱裡睡著,安穩而寧靜,赤深吸一口氣,說話時聲線啞然,甚至有些無助。 「……皮卡丘。」 只見那隻寶可夢迷濛地睜開眼睛,一發現是他,便竭力撐起小小的身體,就和過去一樣,不論何時都等待著、亦準備好回應他的呼喚。 赤低下頭咬緊牙關,像極了少年時期遭遇逆境時每每流露的倔強神態,然而向來為他逆轉勝負的電氣鼠這次注定敵不過名為時間的對手,死亡之於生命在所難免,他就算再不甘心也無能為力。 「已經可以了哦,皮卡丘。」 赤伸出手接住皮卡丘,將綠交給他的雷之石握在另一隻手中,緊緊地攢著,如同攢緊希望,又像是生怕石頭落地,讓電氣鼠遂了他的心願──即便牠不真的想要那麼做。 自己的寶可夢是這世界上最好的、最強的,但凡訓練師都以此為目標,且深信不疑。做為曾經的冠軍,赤當然有自信這麼認為,他更清楚的是,寶可夢無分強弱,進化與否更是次要,真正強大的訓練師會為自己喜歡的寶可夢贏得勝利,訓練師有多愛惜寶可夢,寶可夢就會以翻倍、或者更多的愛去回應訓練師。 他的皮卡丘也是。 勉強著自己,在赤面前還是一副很有精神的樣子,陪鎮裡的孩子追逐嬉戲,在他們受到野生寶可夢驚嚇時挺身戰鬥,一直到身體真的再也支撐不住為止。 為什麼自己沒有早點發現呢?赤懊惱地想著,手指則緩慢而輕柔地摩娑電氣鼠的皮毛,讓牠享受地瞇起眼睛。 「一直以來都做得很好,已經不必再勉強了。」 赤這麼說的時候,靠在他手上的皮卡丘晃了晃腦袋,「皮」地一聲,雖然細小卻很堅定,像是藉著否定這番話來寬慰此刻消沉的赤。 「是嗎?這樣啊。」面對相識有十多年之久、幾近心意相通的夥伴,赤臉上的微笑發自內心,他們從這裡出發,一起旅行,一起生活,一起戰鬥,一起結識新的夥伴,一起……回到這裡。 太多太多的一起,令分離變得難以忍受,鼠類寶可夢的壽命遠比人類短暫,如果沒有進化,很難活到人類平均歲數的三分之一,赤的電氣鼠已經算得上長壽,然而事到臨頭,他還是捨不得。 「皮卡?」衰弱的夥伴盯著他手裡的東西,探詢般地嗅了嗅。 「是這個,綠給我的。」赤將手掌攤開,剔透晶瑩的閃電狀礦石呈現在他們眼前。 電氣鼠轉頭看他,能夠繼續陪伴赤這件事似乎動搖了牠不願進化的初衷。 「沒關係,不用擔心我。」赤笑了笑,對他的第一隻寶可夢溫聲說道:「這只是暫時的,很快就會再見面了……休息一下吧。」 「啾……」 或許是被赤說服,又或者是真的感到疲倦,皮卡丘打了個小小的呵欠,蜷在牠的訓練師的掌上,安心地闔上眼睛。 斜照的光線暗示著時近日落,赤沉靜地看著電氣鼠垂下尾巴,並感受那小小的身體漸漸停止起伏,慢慢地失去原有的溫熱,變成他所陌生的模樣。 明明只要使用雷之石就能讓夥伴活得更長一些,不過他拒絕了這個機會,可能一轉身就會為此感到悔恨也不一定。 但在這個當下都無關緊要,因為他的寶可夢在離開他的時候依然回應了他的請求。 赤看著綠在記錄研究數據的背影,他還記得對方的質問,以及孩子們聽聞噩耗的哭聲,上了年紀的母親拉著他的手,將電氣鼠在家中各處角落私藏的樹果果實交付,叮囑獨子要記得在寶可夢沉眠之地翻土種下,時而澆水除草,才不至於讓那小東西饞著。 現在已是青年的赤確實深深傷心過,也曾試圖遺忘那份撕裂般的感觸,但在歲月的洗鍊下,而今能夠微笑以對。 赤知道他那任性的寶可夢無時不刻待在他身邊,有時出現在床沿,有時爬上他的肩,有時在他指導孩子們的場合倏忽即逝,有時則出現在他的夢裡,如孩提時代出外旅行時那般親暱無間。 電氣鼠會陪伴拿著寶貝球的他,用樹果和特殊的甜香引誘、捕捉各個地方特有的寶可夢、在路上的商店進行補給、強化寶可夢以進行道館挑戰,彷彿繼續當時既有的旅途,隨著行進的步伐不斷地延伸下去。 和皮卡丘相遇之後的第二十年,他仍是寶可夢訓練師,也依然想成為寶可夢訓練師,在不同時空不同端點上,那一直是他最初也是最後的夢。 而他也是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