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大俱利伽羅經儀式召喚、降臨至本丸的時候,燭台切光忠就已經在那裡了,他沒想過對方得獲肉身以後會是那麼囉嗦的刀。 對方毫不介意他的寡言與冷漠,從未因此受挫,反而接近得極其自然,彷彿在仍是刀身時就曾經彼此交談,以至於如今能夠憑藉察言觀色明白他的內心。 ──讓他以為自己並非孤身重返人世。 是夜,月光眩目,院落池水容納幽冷玉盤,而他兩人坐在緣側。 適才吐露心意的大俱利伽羅此刻一言不發,而燭台切光忠則垂下眼簾,輕聲說道: 「抱歉。」 大俱利伽羅偏首望去,緊抿住脣一言不發。 他想不透。 來到本丸以後,燭台切光忠從未拒絕過他,對方總是不厭其煩地再三叮囑,用早已知悉一切的姿態溫柔以待,縱容他的任性及期盼,那樣熱切又包容的視線若不稱之為愛無可解釋,然而眼下他卻拒絕了他。 「這是第二次了。」似乎知道大俱利伽羅內心所想,燭台切復又以稠蜜般的獨眼對上他的目光,神情複雜地為其釋疑。 「我沒想到自己能從同一把刀口中聽見同一句話。」 大俱利伽羅一怔,頃刻理解對方的透徹從何而來,某種難以言喻的憤怒升起,隨即又被話裡包含的情愫澆熄,化為一股無從宣洩的悵然,竟使他少有表情的臉浮現自嘲笑意。 這不是任何人的錯。 勝敗乃兵家常事,他卻不知道該怎麼贏過他自己。 晨曦穿透未闔緊的障子,微涼空氣和著光喚醒了骨喰藤四郎。他夜暮般紫灰色的眼睛微微瞇起,在掩覆面容的髮隙間凝視此刻上身赤裸、坐直身子的宗三左文字。 逆光使宗三修長的身形更為削瘦,光裸胸膛紋刻著魔王征戰殺伐的史實,這把歷來持有者皆為一統天下之人的刀不曾經歷實戰,卻因一場又一場充斥鮮血與烈炎的戰爭而萬般矜貴、價值連城,不得不說相當諷刺。 「醒了?」 或許是察覺他的視線,宗三左文字沒有抬眼,而是以總是如若嘆息的嗓音輕聲問道,垂櫻似的部分長髮於其間被束攏,歛去一夜溫存。 「嗯。」骨喰回應,他沒有立即坐起,而是撐身看著對方之所以又被稱作「義元左文字」的由來,回過神便已經伸手觸之。 「痛嗎?」他問。 若只是刀,他們的傷不足為奇,然而做為人,疼痛卻無可避免。分明知覺對他們而言無用且多餘,但是沒有感情的話,又有什麼足可成傷。 審神者將他們召至本丸抗敵,既讓付喪神們有機會瞭解同身為刀的對方,卻以肉身折磨著懷抱憾恨的刀士,他們與原身相應的外貌即是最殘酷的證明。 僧袍意味脫俗,刀卻入世束之高閣,以權為貴,然不得殺,一生僅僅如是。 握住那只碰觸左胸烙印的指掌,宗三並不回答,只是反問:「你呢?」 「我不記得了。」穩重的少年脇差低聲說道,明歷大火燒去過往記憶,徒留重鑄的刀身與一無所有的他,無從置喙幸或不幸、傷與不傷。 宗三聞言捧起對方的臉,愛憐般地親吻那雙脣,使得昨夜情動交纏的印象鮮明渲染上骨喰的清秀面容。 脣分之際,左文字那看似陰柔、實則舉手投足間無不流露傲睨風儀的打刀淺淺一笑,骨喰藤四郎的存在之於他不啻慈悲。 「做為一把刀,這真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 像是某種儀式。 壓切長谷部端坐於手入室中,紫藤瞳仁銳利如舊,直到另外一把刀到來。 那把脇差以人身朝同類的他微笑,脣弧輕抿時像是隨時會吐出蛇信,視線反射鱗片般的光澤。 「吶,可以嗎?」 面對對方的試探,長谷部沒有作聲,僅是闔起雙眼,身段筆挺地端坐著,穿戴手套的十指交錯擱置膝上,解下武裝的長袍垂落於室內疊蓆,姿態沉靜彷彿虔誠的信者。 隨後,對方理解地輕笑出聲,略為沙啞的聲線搔刮咽喉,他按捺下幾欲嘆息的念頭,在露掌手套覆上己身眼簾時換得了一個褒獎的吻。 襯衫鈕釦一個個鬆脫,對方的冰涼指掌由頸肩撫上胸口,還沒來得及感到詫異,他便已驀地醒悟過來──是自己的溫度改變了──他下意識地吞嚥唾沫,對方似乎察覺那份動搖,溫熱氣息從善如流地貼近耳側,越過肩背,用濕潤舌肉含舔不住滾動的喉結。 「──!」 對方的舉動令他險些發出驚呼,然而在衣下指腹揉捻乳尖的動作中化為羞恥的顫抖。 「沒那麼差勁,對吧?」 說話間,對方將掩住他視線的手拿開,那張看似溫和易與的容貌始終帶笑,色澤溫醇的蛇目此刻正興致盎然地回望著他,有如看待分享彼此罪業的共犯。 他只願意孤身赴死。 假想敵 大俱利伽羅不需要任何人。 伊達家性情孤僻的打刀將獨來獨往奉為圭臬,以人身現世的形象一如成年男子,麥色肌膚多少削減了俊挺五官帶來的銳氣,臉色彷彿故作冷漠的少年般,倔強而彆扭,隨時隨地緊抿著脣,拒絕溝通拒絕妥協,一雙眼神裡閃爍的火焰名為偏執,與左臂上象徵不動明王的繾綣龍紋同樣反映了自身的鋒銳之道。 他不在乎別人如何看待自己,或者說每把刀都一樣,誰也不例外,鐵與火淬鍊出的意志無可動搖,獨一無二且不容扭轉的個性便是他們之所以能夠毫不猶豫地劈斬阻礙的原因,那些均屬歲月的沉澱,更意味著固執的付喪神不只有他一個。 比如長船之祖鍛造的獨眼太刀,對方早在大俱利伽羅正式接受政府登記、列入刀帳前就已置身此地,英俊面目與其原貌相襯,靜如觀賞刀矜持體面,難以與戰場上的姿態產生直觀聯繫,動則流露與人為善的溫和氣質,是他打從心底深覺棘手的對象。 以味噌湯作為朝食的尾聲,大俱利伽羅走到廚房裡將碗箸放進水盆。 對付喪神而言,常人般的進食絕非必要,是那把紳士般的太刀頻頻勸說,說服他用吃食轉換靈力來節約審神者的輸出,之後才養成了這麻煩習慣。 事實上感覺並不討厭,只是因為麻煩,所以不喜歡。 他不期待成為刀以外的其他事物。 「我來吧。」搶在大俱利伽羅動手之前,一雙挽起袖子的手從旁把泡在水裡的餐具撈了出來,好認的醇厚嗓音讓他知道來者是燭台切光忠。 大俱利伽羅偏首,瞥了那張睫毛纖長的側臉一眼,沉聲道;「還戴著手套。」 「不方便。」對方刷洗碗盤間簡短回答他,隨後似乎覺得回應太過敷衍,扭頭用剩下的左眸看向褐膚的青年打刀,夜中燈火般的眼睛透著點柔和。「會在意嗎?」 「跟我無關。」他幾乎是下意識地說,直覺的閃避敏感話題,轉身往不會碰上其他人的外廊道走去。 錯身時,大俱利伽羅聽見對方的輕笑,以及徒具其形的問句。 「一點都不好奇?」 走出一段距離以後,那道視線依然糾纏著髮尾,大俱利伽羅停下步伐,開口時沒有回頭,不管對方能否聽清。 「無所謂。」他表情漠然地說,口吻執拗。 大俱利伽羅知道燭台切光忠對他懷抱想望。 初抵本營時,原以為憑藉開場白足以劃清自己與他人的界線,然而曾共事同主的燭台切光忠顯然無意遷就他──像是發現一隻被人遺棄而慣於求生的野貓,不欲放任牠自己逞強舔傷──仗著協助適應環境的名目,姿態強硬卻溫柔地介入他的生活。 雖然對這件事頗有微詞,但大俱利伽羅無意節外生枝,使得獨眼太刀有機可乘,盡其所能多管閒事,由於一切皆出自善意,他竟也就不吭不哼地縱容了對方。 現在想來,那把狡猾的光忠刀早有預謀,當初沒放在心上的每一個細節,後來都成了敦促他正視彼此之間微妙情愫的暗示。 如果僅只是刀,他肯定不會理解,可惜事與願違,擁有感知就是以往蒙昧不清的自我得以明晰的起始,承接的器量也再與過去不同,有如河川被硬生生地開鑿拓寬,流速如何、水深與否,一無所悉之外亦不為他所喜。 故而在流水漫延之際,大俱利伽羅刻意不去涉入其中,可是對方的舉動無疑提醒了他,本來不存在的雙足現已濕透,無所謂選不選擇,或說命運本就別無選擇,不過是從被人驅使,改而受七情六慾五感支配。 倘若刀的功用在於殺伐,那麼人的本能即是相愛。 既有手足,便用於跑動;既有面目,便展現喜怒;既有人心,便拿來愛恨。 天地萬物不外如是,誰也無法免俗,包括他大俱利伽羅。 由於新的付喪神到來,審神者為此返回現世,忘記先以靈力擴張本營版圖,造成一時空間不足,使他們難得的獨處。 「跟小俱利一起睡真新鮮呢。」燭台切光忠將一床衾被鋪開,僅僅六疊的屋內容納兩名男性而顯得有些擁擠。 經對方這麼一說,大俱利伽羅才反應過來,自己之所以能夠忍受燭台切光忠的噓寒問暖,原因在於對方從來不曾擅自進入他的私人領域,總是在叩門得到回應以後才有所動作,亦未提出越線的要求,讓雙方交往層次停留在同伴間的關心。 「光忠。」站在另一床被旁,他突然道。 才要躺進棉被裡的對方不疑有他地仰首,「嗯?怎麼了?」 「那個也不方便嗎?」大俱利伽羅用手指了自己的右眼處,做為刀兵的他化為人形前的悠長時光,讓那日交談的記憶近乎白駒過隙。 「哦哦,這個啊。」獨眼太刀恍然之際笑了起來,在自斷後路的同時也攔住了他的。「拿下來也可以啊。」 火光搖曳,獨眼太刀揭開的眼帶底下,灰白右目周遭皮膚爬滿蠕蟲般地猙獰傷跡,高挺鼻樑讓那一側覆上幽暗陰翳。縱使如此,謙遜溫文的英俊形象絲毫未損,反倒令人心生惋惜。 大俱利伽羅視線落在對方擱在腿上的雙手,身為歷經無數戰亂征伐的打刀,見過的傷不知凡幾,如今神色特別無動於衷。 他看得很清楚,光忠刀的孤注一擲與自己的一意孤行並無二致,但雙方目標背道而馳,而且他不會妥協。 「看起來怎麼樣?」端正跪坐的燭台切光忠問道,慢條斯理地摘下眼帶放往床頭。 「為什麼問我?」知道對方所求無關表面,大俱利伽羅冷著臉明知故問。 燭台切光忠笑了笑,眼角眉梢細微的變化叫人不安。 「不為什麼,你不好奇不是嗎?」 大俱利伽羅聞言一頓,屈膝坐下,卻仍面不改色地吐出兩個字:「狡辯。」 「是嗎?」獨眼太刀不以為意地聳聳肩,跟他心平氣和地打著商量,「做為交換,告訴我你的祕密吧。」 「我沒有祕密。」他抬眼,金色虹膜直直凝視燭台切光忠,像要將眼前的付喪神盯出一個洞。 「有的吧。」對方卻是篤定。 「沒有。」 「小俱利討厭我?」 「討厭。」 話一出口,大俱利伽羅就因為明白試探中的含意而變了臉色,他給的答案正中下懷不說,那個提問表示對方早有預料,連同他針對自身情感的消極抵抗也一清二楚。 「果然是這樣。」燭台切光忠一面確認了什麼似地搖頭笑著,一面用手撐住上身,欺近大俱利伽羅。 「不要靠近……!」 那個「我」字沒能說完,溫熱的吻便落在脣上,像是為了安撫他。 「真是不解風情啊。」獨眼太刀在脣舌交觸的隙間低聲呢喃,恍如情人耳語。「接吻的時候閉著眼睛比較好呢。」 猶如一直都清楚這把孤傲的打刀在想什麼,燭台切光忠按下青年的肩讓人躺倒,餘燼色澤的髮絲鋪散開來,而獨眼太刀為之傾倒,義無反顧地陪著墜落。 「不要管我。」 大俱利伽羅意圖掙脫,在對方一聲歎息的「不要怕」以後,又聽見續來的話語: 我知道那個地方是什麼樣子,讓我陪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