褐色長髮如扇似地鋪陳開來,他的聲線甜膩得宛如糖衣。 「好熱……」 居高臨下,名為亨利的學者對此冷眼而視,甚至有些咬牙切齒,英俊的臉上沒有表情,唯有呼息沉重,捉握對方小腿的手划槳般地拉扯著,讓自己搗進那具身軀。 一聲拔高的尖叫,青年雙腿夾緊亨利的腰,抽抽噎噎的泣音聽來仿若連串的愉悅嘻笑,並在學者的身體力行下擠出破碎愛語。 「亨利……愛你……」 然而這句話似乎觸動學者的敏感神經,他忽地伸手狠狠扼住身下婉轉承歡之人的頸項,力道足以在其上留下幾近致死的青紫瘀痕。 被掐緊喉嚨的對方一時間沒了聲息,但臉上表情仍是笑著的。嘲諷地。 凝視那對魔性的幽紫虹膜,亨利‧浮士德冷冷地道: 「閉嘴,梅菲斯特。」 剛從盥洗間出來的Q穿著浴袍,凝視雙人床上的另一半。 「怎麼了?」龐德回望年輕的軍需官,他的情人龜毛又不解風情,此刻的目光明顯有著不滿,而且原因只能是他。 「你──007,擅闖他人住所是違法的。」Q對龐德籌備多時的驚喜毫不領情。 「噢。」特務聳聳肩,脫口論調幾乎能讓他的長官嚴厲以待。「好吧,我倒是沒想到MI6的後勤人員這麼沒有防備。」 軍需官不以為然地笑了笑,脫序的表情一時間讓007眼皮猛跳。 Q輕觸了牆上的面板──龐德進門時以為那是空調開關──空無一物的天花板立時浮現液晶螢幕特有的光暈,上頭映入的除了各種數值,還有特務本人目前的即時影像。 「這什麼?」頓覺不妙的007朝擦乾了頭髮的青年問道。「用來看電影?」 「用來排除入侵者的保全系統,發現異狀就會在五分鐘內把敵人打成蜂窩。」軍需官說,並亮了亮手上像是腕表的儀器。「你該慶幸我隨身攜帶遙控,特務先生。」 那陣子,男人隱瞞每況愈下的病情去做了全身健康報告檢查,也理所當然地被本就細膩(對方認為那是神經質的體現)的他發覺,進而逼問。 得知實情以後,隨脊髓攀上的恐懼迫使他狠瞪著始終帶笑的男人,吐出看似脅迫實則示弱的話語。 「不准死啊,我不可能再喜歡別人了。」 隔著鏡片,男人的棕眸瞇成細細的兩條弧線,像是對其中的含意感到心滿意足。 「說什麼傻話,人心可是很了不起的東西呢。」那只掌心撈撫他的側臉,以拇指輕輕摩娑鬢邊,交代後事似的語氣令他鼻頭酸澀。「就算是惡童先生也一樣哦。」 「不要那樣叫我。」他低下頭不去看對方,只是悶悶地說。 然而男人卻並未放過他,一字一句幾乎擰斃呼息。 「吶,算是學長拜託你──」 時隔多年。 他一身弔喪的黑西裝,斂垂的璃紫瞳仁倒映象徵誰長眠於此的碑石。距離那個男人因病死去已有數年之久,他也從當初濃重且絕望的哀慟中畢業,餘下的僅有淺淡、細微、幾不可察卻切實存在的悵然,彷彿早已滲進五臟六腑四肢百骸,無時不刻地切割他,復又親吻他的沉舊傷痕。 本以為沒有了對方,世界就此黯然無光,但是男人說得對,人的心比他所想像的還要擁有良好的防衛機制,比如說微笑、原諒,或者遺忘,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他懷疑是否有人能不徒為一具空殼地活下去。 他蹲下身,將手中的拜祭用的鮮花換下已枯黃凋萎的瓶插,並低低誦念光滑如鏡面的石碑上所刻的名字,然後開始述說這段時間以來的生活,就現實面而言此舉毫無意義,但他只是學會放過自己。 不知何時他已能雲淡風輕地接受男人的死,接受自己忘記他的臉,忘記他的擁抱他的吻,忘記他怎麼在爭執時退讓地溫聲告饒,忘記他總是在自己晚歸的夜裡留一盞燈,忘記他手臂枕起來的高度……過往的一切猶如雲煙,然他揮之不去而又一片模糊。 要說是痛不欲生亦不為過。 男人在春夏交接的時節驟然辭世,知情者不過寥寥數人,甚至沒有名義可參加喪禮的他在那片深不見底的悲傷中被浪花反覆拍打、捲蝕,就這樣整整一年,行屍走肉一般地在眾人面前若無其事地微笑,他過著比誰都要來得正常的生活,好像生命裡從來都沒有今吉翔一這個人的身影,卻在某日翻得男人拿來當家計簿用的手記,裡面明顯寫給他的內容徹底擊潰了平日的虛假表象。 只要想到我的真又要一個人了,終究有點捨不得。 即使沒有我,也請一定要幸福啊。 淚液灼痛眼眶,淹沒男人本來清晰的筆跡,他持續著無聲但不間斷的哭泣,同時也知道有什麼曲折了命運線,再也不與過去相同了。 男人選擇用這樣的形式原諒了他,以自始至終未曾特意彰顯的溫柔,深刻地烙在他的肌膚、骨肉與吐息之間,賜予徒為軀殼的他靈魂。 禱言為上,以淚水洗禮,他肩負荊棘而重獲新生。 午後日光漸微,他撐膝起身,經歲月雕鑿的面貌已臻成熟,而碑上男人的臉年輕如昨,在在證顯他們早在時間軸的某條岔路上分道揚鑣,一背身便是死別。 他以指腹輕觸那張相片,神情近乎虔誠。 在那段重建自我的時間裡,他恐懼失去並且意圖留住屬於男人的一切,包括他自己。他害怕任何堪稱親密的舉措,深恐時間與這副身體將洗去過往殘存的記憶,並記得那些嶄新的人事物使男人再不存在於此。 所以,當那個無視於自己的倨傲態度、死纏爛打地尾隨在後的傢伙將他的想法脫口而出時,他確實下意識地質問自己是否偽裝得太拙劣。但結論卻不過是:那傢伙喜歡他,才會不自覺地去追尋他眼底歛藏的答案,就和男人一樣。(但就這點而言男人顯然高明太多) 身後傳來鞋跟磨蹭地表的窸窣聲,既知來者身分的他沒有回頭。 「花宮,需要傘嗎?待會應該會下──」 從地上的斜影可見來人手持一把傘於旁等候,他嘆息著對方的寬容但又無法遏止自己的放縱。 無人有錯,無人得救。 花宮真闔起眼簾,對方的雨字尚未離口,他已經給出答案。 「不用了,這就走吧。」 「那我去開車。」 不用轉頭去看他也清楚對方臉上的神情必是接近包容的微笑──如不原諒無以為愛──待對方走開一段距離,他方才睜眼,以脣無聲向男人道別。 對不起,謝謝你,請原諒我。 我愛你。 在山中受困多日,好不容易回到平地的考古研究員進家門以後,轉身望向自己身後那條安靜的大尾巴。 對方並不打算與他以外的任何人交流。 算是神的任性嗎?燭台切光忠既感到有趣,又覺得這樣的臭脾氣挺可愛的,橫豎是他被另眼相待。 「既然決定親自考察,要適應的事情可不少。」他一面說著,一面心想該要多與世無爭方能如此單純,「需要的話,有什麼事情都可以問我。」 大俱利伽羅沒有作聲,當著他的面直直走進屋內,環視整個客廳,而他帶上門,不緊不慢地尾隨其後,以一個現代人的姿態從容旁觀。 意料之中的,對方扭頭看他,他則從善如流地開口。 「請說。」 他自認做好萬全準備,問題本身卻不在設想之中。 「你的眼睛?」 燭台切光忠愣了一愣,才對他的問句會過意來,手按上覆蓋右眼的眼帶,輕描淡寫地笑著回答。 「喔,這個啊,燙傷的。」 知道這個答案不會讓對方滿意,燭台切又接著說道。 「正確的說,是燒傷,我母親年輕時的對象有暴力傾向,大概就是那樣。」 「知道了。」大俱利伽羅的反應了無新意,只是聽完故事似地不再言語。 燭台切卻輕輕笑了起來。 「有什麼好笑的嗎?」面目年輕卻活過悠久時光的龍神說道,神情無悲無喜,亦無畏更無懼,是與其相處幾天下來他最喜歡的樣子。 「我只是高興。」 聞言,大俱利伽羅朝他投以詢問的目光,黃金般的色澤彷彿烈焰中爆開來的火星,明亮而叫人屏息。 但他不打算回答。 像是在做夢。 向來憊懶的明石國行貓一般地趴在他身上,一雙裸足似如貓尾,踢伸之間撩撥著飼主的腳背。 「明石?」惺忪的燭台切光忠蹙眉,嗓音因躺臥著的姿勢顯得低沉,偏瘦的來派太刀並未載重量上帶來任何壓力,反倒勾動潛伏於肉身骨血中的性欲。 但反剪的雙手拇指被細繩緊緊捆住,致使他絲毫動彈不得,只能任憑宰割。 「乖。」明石輕聲說道,帶有微微鼻音的聲線略為黏膩,既像安撫又近於賣乖,仗著寵愛我行我素,然而無論如何,燭台切總是買帳。 骨節分明的手從交疊的另一只掌心下抽出,自胸口至腰腹,最後在下腹的褲頭上按著,那張神色慵懶的斯文面目則隔著眼鏡,微笑著端詳對方的反應,彷彿對偶然興起的惡作劇成果相當滿意。 而燭台切光忠也是這麼想的,他在那只手由上而下移動時屏住呼吸,並於停住的剎那緩緩地嘆了口氣,苦笑著與明石國行四目相對。 「是我哪裡讓你不高興了嗎?」 「沒有啊。」 明石從容回答,一面慢條斯理地解開燭台切褲頭的拉鍊,細小聲響在心跳間被放大,消弭於驀然加重的呼息中。他稍稍側過頭去,白皙的後頸與鎖骨無疑令身下正經受考驗的獨眼太刀備感折磨。 燭台切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麼,尚未回轉的明石便已針對重點部位發表了他個人超然物外的見解。 「好大啊,我的屁股是四次元百寶袋嗎?」 「……」 若不是雙手受限,燭台切光忠此時此刻伸手捂面的衝動雖不及想禁止對方跟著審神者一起待在電視機前,卻也遠勝其他。 故意的嗎? 明石國行呈上整理好的戰損報告,跪坐在平靜翻閱書面資料的審神者跟前,打量這座本丸的主人。 對方草草看了幾頁以後望向他,他沒有和舊時武將一樣垂下目光避讓,而是反常地懸著如故笑容以對。 「問吧。」審神者說,然而依語氣看來,對方不可能不知道明石想問的是什麼。 暗示、警告、提醒──這些字眼從明石國行內心一閃而逝,或許其中包藏陷阱,但作為一把刀,他知道對持有者思索過甚毫無意義,此刻所擁有的一切隨時可能被面前的宰制者剝奪,包括肉身、思想,以及意志。 他好看的脣形緩緩翕動,露骨話語在脫口而出前選擇粉飾太平。 「只有他嗎?」 「是的。」審神者的答覆卻片面撕毀那層意圖,將化為人形的付喪神視為取之不盡的物資看待。「現在是第二柄愛染國俊。」 聞言,明石國行俊秀的臉不顯喜怒,只是問道:「還有誰知道嗎?」 「吉光的短刀都很擅長保守秘密。」審神者如實告知,並不忘口頭順撫自詡保護者的來派太刀。 「那……」明石頓了數秒才將話語接上,顯是思忖因由未果,畢竟無利可圖之外亦有懷恨風險,「為什麼要讓我知道?」 只見審神者始終缺乏表情的面目一動,那瞬間的眼神既像是愉快,又像是惋惜,令未獲解釋的明石國行感到不安,並於開口時攀升至頂點,而後重重碎裂開來。 「是在三条大橋斷的,也就是去找你的路上。」 來派短刀在歷史重演之際損壞,彷彿諷刺他誰也保護不了。 明石配戴的眼鏡在沉默間掩去視線,他支膝起身,高挑身形使屋內覆蓋上一道陰影,黑髮的付喪神呼出一口氣後叉著腰,恢復尋常慵懶神色。 「啊啊,我知道了,出陣會好好幹的。」伸手推扶眼鏡,青年外貌的太刀若無其事地笑道:「再怎麼說我還是刀嘛。」 「啊。」 本丸內最嬌小的短刀在望往某處時突然出聲,這讓與其同行的歌仙兼定看向他,而走在他們後頭的大脇差則已沿著小夜左文字的目光察覺緣由。 「啊呀啊呀……」笑面青江蛇目微瞇,搶在前方的兼定打刀還未反應過來以前轉身,姿態從容地朝身後的兩把大太刀開口:「抱歉,歌仙他覺得這邊早上打掃得不夠乾淨,因為我們都洗過澡了,稍微繞遠路走吧,明天再來整理。」 歌仙聞言莫名其妙,他剛要反駁,卻被左文字的短刀扯了下衣角,遂因為某幅景象而選擇附和這位損友的說詞。 「是啊,又弄髒的話就不好了,我記得那邊也可以走……」 「嗯、啊,嗯,好。」 受召前專司祈福消災的三条御神刀並不遲鈍,他似乎明白前面發生了什麼狀況,耳根燒上不正常的紅暈,在笑面青江順勢扳往反方向的舉動下愣愣轉身,而一旁近乎不通世事的太郎太刀毫無反應的跟上。 不愧是供奉刀啊,歌仙兼定看著那高大的背影心想。 思忖該如何處理之際,小夜纖細的手又扯動他袖口。 「之定……」 聽出他語帶猶疑,不待短刀把話說完,曾於細川家共事的歌仙已經領會,並且柔聲寬慰。 「這表示你被主人信賴著呢。」 笑面青江亦刻意落後幾步,「是嘛是嘛,短刀的職責所在哦。」 這才讓外貌年幼的付喪神將視線挪離自己的腳趾頭。 冬日白晝,出陣在即的左文字太刀側立廊間,那副單薄卻銳利的姿態倒映一身蒼涼雪光,沉靜面目冷然剔透,彷彿隨時會消融於天地間。 門邊的他看在眼裡,沒有作聲,旋身回屋時朝一旁探頭窺視的嬌小短刀招了招手。對方臉上神情明顯一愣,卻毫無遲疑地踩著太刀的視線死角走向他,並且順從地尾隨入屋。 在他帶上門後,身後始終不發一語的幼子仰首呼喚:「二哥。」 身為付喪神,他們之間不存在血緣一說,刀匠挾精鐵經火錘煉的意志冷硬如鋼,亦是同出一系的刀神髓所在。無須分別刀種,無須區隔用途,彼此肉身形神皆似,只要見面便知有所牽涉,就像自幼分離的親人,陌生然又親密無間。 「怎麼了?」他笑了笑,那張陰柔之間隱含冷漠的俊容上,垂櫻色眼睫低歛,異色雙目視線柔和,凝視左文字命運多舛的短刀。 幼子並未答話,僅是執拗且略帶譴責地與他對視,拒絕理解兄長的視而不見。 明白對方的意思,他苦笑之餘開口:「小夜……」 「我不明白。」小夜左文字低聲說道:「二哥不也一樣嗎?討厭戰鬥什麼的……」 他聞言蹲下身,纖白指掌觸碰幼子溫軟臉頰,心思則停留在雪中的那柄刀上,聲線如若嘆息:「不一樣的。」 與嚮往和睦的江雪左文字不同,總被束之高閣的他從不厭戰──真要說來,他們的相似之處在於往往求而不得。 「兼先生。」 自詡為助手的脇差呼喚站在緣側出神的十二代兼定,少年般的秀氣面目帶著超越外表年齡的沉穩,使被呼喚者沒來由地一陣煩躁。 但即使如此,和泉守兼定仍懶懶地應了聲。 「什麼事?」 「等下就要開飯了。」 似乎絲毫沒察覺前主愛刀的異樣,堀川國廣在他身後站定,而和泉守一無所悉地回答,遠不如置身戰場時那般敏銳。 「啊,好。我待會過去。」 俊逸的臉流露漫不經心,神態猶自輕狂,彷彿不曾被歲月催磨,直到來自堀川的雙手環抱他的腰際,和泉守才換上了一副罕見的木然模樣。 「吶。」雖然身後脇差未能得見,話語間卻彷彿親眼目睹他的面無表情。「兼先生還在生氣嗎?」 他皺了皺眉,啐道:「才沒那回事。」 像是對和泉守兼定言不由衷的反應感到有趣,堀川國廣的聲音透過彼此接觸的部分,將其中意涵毫無保留地傳遞給對方。 輕輕的,有如海中泡沫,短暫卻鮮明。 「您不老實的時候也很可愛哦。」 出陣回來,少年短刀們卸下身上甲冑,簡單地沖洗後換上常服,厚看著藥研拿著毛巾擦拭仍在滴水的髮絲,那張蒼白的臉就如往常一樣,肖似成人般的平靜表情,無論端詳幾次都讓他不知所措。 沒辦法,對方相當擅長隱藏,幾近本能,亂也是因為這樣才總是繞著藥研轉,兄弟的祕密最令人好奇了。 「厚。」藥研將毛巾疊起,和衣物一起放進洗衣籃,紫藤色的眼睛望向兄弟的同時亦開口喊了他的名字。 「嗯?」 「後藤有找你嗎?」 「啊啊,有啊。」厚撐住膝蓋站起身,跟著藥研往外走。「他應該才打掃完馬廄吧。」 藥研聞言輕笑,戴著手套的指節抵在脣上,低沉但鋒利的聲線像是離鞘的刀。 「那傢伙還滿可愛的吧。」 「很纏人啊。」厚聳了聳肩膀,平日一副在家或在外都認真以待的優等生模樣,此時卻少見地流露漫不經心,也讓他更符合吉光中較為年長的短刀形象。 「你會過去吧。」走在前方的藥研沒有理會厚話語中暗藏的優越感,反倒揶揄他。「亂肯定要發脾氣。很受歡迎呢。」 厚將兩手朝後托住後腦,順便伸展筋骨,「亂那小子就喜歡湊熱鬧。」 「是啊。」藥研笑著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