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窗隙鑽入的微光熙熙,空氣間瀰漫一股暖意,夏休期的第二天,生理時鐘仍未受假期作息改變,周澤楷在平常醒來的時間睜開了眼睛,坐起身片刻便順從直覺,將視線投往就躺在身側的輪回副隊長。 江波濤熟睡的表情比醒時更為誠實,卸除笑意的臉透著平靜,更像他私底下認識的那個人,溫柔、體貼又思慮周全,顧及他人時從不自抬身價,若說周澤楷是輪回責無旁貸的先鋒,方明華是堅實後盾,隊友們各司其職讓這艘戰艦起航,那麼他的副隊便是沉穩的船錨,在蟬聯冠軍的風浪尖口上,不動聲色地凝聚隊伍的向心力。 好喜歡他啊,周澤楷心想。身為榮耀職業圈裡顏值第一的電競選手,多數人給予的猜想對象不外乎是同受贊助商寵愛、年輕貌美的蘇沐橙,槍王確實欣賞沐雨橙風的操作者,不過僅止於槍砲師此一職業的技術及操作意識,除此之外別無其他,倒是一門心思全繫在自家副隊身上,善體人意的對方也沒有讓他失望,從容地接受了來自榮耀第一人的告白,瞞過所有人與他交往。 明明江波濤外表不算出挑,甚至可說是極其平凡,周澤楷卻總會被那副彷彿任何困難都將迎刃而解的神態迷住。曾經把這個念頭結結巴巴地向對方說了,對方一愣以後笑著回答「那是因為小周一定能做到」,他沒再問江波濤怎麼就那麼信任他,寧可伸手環住對方頸項,延續那個忽然而至的親吻。 不看情人間的彼此愛重,他們純就隊友關係而言誠如金石,若是提問則顯得多餘,畢竟周澤楷也是像對方信賴著他一般地信賴著江波濤,無論何時何地。 或許是他的目光過度關注,躺在旁邊的青年在眼簾下的水晶體幾經滾動方才惺忪張眼,並且迎上交往對象堪稱天真的眼神,隨後輕輕地笑了。 「早安。」周澤楷對自己被逮個正著全不害臊,纖長眼睫撢動幾下,安然道早。 「早。」 江波濤應聲,他心情愉快地瞇著眼睛打量他們的輪回隊長,見其光裸著脊背轉身找起衣物,似乎對他的假寐一無所知,不免在心底暗自自得時間上的拿捏有度。 他做了一個夢。 夢裡面,他生在象徵初始的真新鎮,被命名為赤,性情亦如最初在胸臆間跳動的火焰,雖然不擅言語,對寶可夢的喜愛卻由衷而熱烈。 那份喜愛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萌芽,並且悄然滋長,可能是年幼的自己看見傳說中的寶可夢飛行於天際間的時候,也許是母親告訴他自家隔壁就住著研究精靈寶可夢的專家的時候,又或者是因為某隻寶可夢而和鄰居的孩子鬧脾氣的時候……赤知道自己想要,也必須成為一個寶可夢訓練師。 無關乎天職或天賦,赤以訓練師為志業,在十歲時帶著皮卡丘出發旅行,初生之犢無知無畏,在同齡的宿敵、大木博士的孫子,綠的挑釁及糾纏之下,雖然旅途中偶有挫折,挑戰時不免區分勝負,但在漫漫長路上,竟也不知不覺擁有了一群與他相互扶持的夥伴。 縱使乍看與野生寶可夢並無不同,赤卻深刻地明白,和自己並肩作戰的牠們都是獨一無二的,就算牠們沒有被取名,可是只要赤出聲叫喚,牠們便會忠心且堅定地回應他,若非這些寶可夢的看護,他也無法成為一個獨立的生命,遑論是優秀的訓練師。 很少有人知道,關都地區最強的訓練師,僅僅是個不逾十五歲的少年,赤能夠立足巔峰,皆拜始終溫柔以待的牠們所賜。 「發呆啊?」 熟悉的話音從身後傳來,赤猶似如夢初醒地回頭一看,對方已經坐在身邊,用琥珀色的細長雙眼凝視著他。二十年過去,那張好看的臉因正值青年顯得愈發英挺,即便穿著一身實驗衣亦只襯托其思考時流露的沉著魅力。 「啊……沒有,只是想點事。」剛從聯盟回來的他眨了眨眼,回答對方帶有調侃意味的問題。 「想什麼那麼認真?」綠聞言挑眉,「連我走過來都沒發現。」 「在想皮卡丘。」他誠實回答,一如既往的。 「哦……」對方拉長了語調,明顯欲言又止,似乎有些後悔碰觸到敏感話題,這讓他覺得有點高興,又有點好笑,在他尚未出言安撫前,對方補上一句不知道憋了多久的認可:「但你是對的。」 他不由得輕輕笑了出聲,低沉卻愉快的:「是嗎?當時明明很生氣。」 「我看不慣。」對方答道,出奇的沒有朝他怒目而視──其中往往飽含窘迫──而是難得抿起脣,神情消沉卻篤定地說:「幾次都一樣。」 「嗯,我知道。」他說著,目光望進對方的眼睛,清楚看見自己的容貌倒映其中,明豔的紅與琥珀褐暈染成近乎碎金的色澤,他從未有其他時候如此刻一般地明白年少的自己為何與對方成為勁敵,正如他懂得對方言行舉止中藏匿的關切,綠給予的不單單是照拂,還有對他的透徹理解。「你一直都是對的。」 「你這傢伙……」僅僅數秒鐘的對視,綠忍不住別開眼神,難為情地抱怨。 寶可夢進化以後不只外型改變,更重組身體的分子結構、進而強化既有的能力,延長牠們的壽命。讓自己擁有的寶可夢能夠更強大,是眾多訓練師旅行的目的和嚮往,赤也一樣,他帶著旅程中收服的寶可夢一路前行,培育牠們的技能與其他訓練師戰鬥,將不同城鎮的道館主人一一打敗,集齊徽章踏上石英高原,向關都最強的訓練師挑戰。 當最終戰結束,赤擊敗綠這位新任冠軍,成為白銀之巔的主人時,他都不曾想過為什麼自己從未意圖讓皮卡丘進化,也不認為那是個問題,直到城都地區的少年在擊敗赤以後,心有餘悸的一句「要是進化成雷丘的話我大概就贏不了了吧」如天音般提示了他。 於是赤離開白銀山,回到真新鎮,並偶然在一號道路與正在蒐集波波羽毛的綠撞個正著──那時他們都還只有十五歲──對方卸下訓練師名頭、投入研究的認真姿態莫名地觸動了陷入困頓的他。 原本在家無所事事的赤,因此想幫忙研究所的事務,卻被綠義正詞嚴地勸說一番以後,動用與大木博士的祖孫關係,讓石英聯盟重新接納這位不知所蹤已久的冠軍,成為聯盟的教習訓練師之一。 赤自漫長的旅程中回返,褪去兒時懵懂,捨下少年的徬徨,多年過去,母親烏黑的頭髮已經冒出幾許銀絲,而他也在教導孩童們寶可夢的知識時身形漸長,以成人的姿態面對這個世界,本以為會就這樣日復一日地過下去,卻無預警地迎來自己最初得到的寶可夢的永遠的告別。 那天,皮卡丘和他第一次看見牠時相同,黃澄澄的毛皮、飽滿的電氣囊和閃電狀的尾巴,但那雙本應圓亮的眼睛卻黯淡失色,總是充滿活力的叫聲如今奄奄一息。 赤沉默著沒有說話,脫下外套,伸手把皮卡丘裹緊抱下樓,往屋外走去。而他的電氣鼠有別於初次見面時防備十足、隨時要放電的模樣,溫順地依偎在他懷裡,像是知道自己的訓練師在想什麼似的,輕輕地用一邊電氣囊蹭了蹭。 赤知道牠是在安慰他,便說著「沒事的」伸手拍撫。 晴朗天空蔚藍無垠,沒有一點雲絲,赤的行動在小小城鎮裡很快地被鄰人看出端倪,他依然平靜地朝森林方向前進,臂彎裡的電氣鼠則是閉起眼睛,靜靜地等候抵達目的地,若非仍有溫度以及呼吸起伏,連赤自己都要懷疑手上的生命是否尚在持續。 走進森林的前一刻,遠方的遙遙呼喚令赤頓了頓,卻沒有停下腳步,反而是皮卡丘抬頭微弱地叫了一聲,才讓後來的綠得以追趕到這一人一獸。 從鎮民那邊聽聞消息趕來的對方面色凝重,什麼都沒說就把罕見的雷之石放上他的手心,赤點點頭以後跨入森林,對方亦體諒地並未提步跟上他。 再從裡面出來時,赤將那顆石頭完好如初地還給了綠。 「是在……這裡吧?」手托著嬌小的電氣鼠,赤仰頭觀望四周,似在回想某次與夥伴造訪的經歷,「你的出生地。」 理所當然的,赤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也不在乎,他面無表情地蹲下,將他的夥伴和外套一起放上草地。 躺在外套包裹中的寶可夢彷彿在主人懷抱裡睡著,安穩而寧靜,赤深吸一口氣,說話時聲線啞然,甚至有些無助。 「……皮卡丘。」 只見那隻寶可夢迷濛地睜開眼睛,一發現是他,便竭力撐起小小的身體,就和過去一樣,不論何時都等待著、亦準備好回應他的呼喚。 赤低下頭咬緊牙關,像極了少年時期遭遇逆境時每每流露的倔強神態,然而向來為他逆轉勝負的電氣鼠這次注定敵不過名為時間的對手,死亡之於生命在所難免,他就算再不甘心也無能為力。 「已經可以了哦,皮卡丘。」 赤伸出手接住皮卡丘,將綠交給他的雷之石握在另一隻手中,緊緊地攢著,如同攢緊希望,又像是生怕石頭落地,讓電氣鼠遂了他的心願──即便牠不真的想要那麼做。 自己的寶可夢是這世界上最好的、最強的,但凡訓練師都以此為目標,且深信不疑。做為曾經的冠軍,赤當然有自信這麼認為,他更清楚的是,寶可夢無分強弱,進化與否更是次要,真正強大的訓練師會為自己喜歡的寶可夢贏得勝利,訓練師有多愛惜寶可夢,寶可夢就會以翻倍、或者更多的愛去回應訓練師。 他的皮卡丘也是。 勉強著自己,在赤面前還是一副很有精神的樣子,陪鎮裡的孩子追逐嬉戲,在他們受到野生寶可夢驚嚇時挺身戰鬥,一直到身體真的再也支撐不住為止。 為什麼自己沒有早點發現呢?赤懊惱地想著,手指則緩慢而輕柔地摩娑電氣鼠的皮毛,讓牠享受地瞇起眼睛。 「一直以來都做得很好,已經不必再勉強了。」 赤這麼說的時候,靠在他手上的皮卡丘晃了晃腦袋,「皮」地一聲,雖然細小卻很堅定,像是藉著否定這番話來寬慰此刻消沉的赤。 「是嗎?這樣啊。」面對相識有十多年之久、幾近心意相通的夥伴,赤臉上的微笑發自內心,他們從這裡出發,一起旅行,一起生活,一起戰鬥,一起結識新的夥伴,一起……回到這裡。 太多太多的一起,令分離變得難以忍受,鼠類寶可夢的壽命遠比人類短暫,如果沒有進化,很難活到人類平均歲數的三分之一,赤的電氣鼠已經算得上長壽,然而事到臨頭,他還是捨不得。 「皮卡?」衰弱的夥伴盯著他手裡的東西,探詢般地嗅了嗅。 「是這個,綠給我的。」赤將手掌攤開,剔透晶瑩的閃電狀礦石呈現在他們眼前。 電氣鼠轉頭看他,能夠繼續陪伴赤這件事似乎動搖了牠不願進化的初衷。 「沒關係,不用擔心我。」赤笑了笑,對他的第一隻寶可夢溫聲說道:「這只是暫時的,很快就會再見面了……休息一下吧。」 「啾……」 或許是被赤說服,又或者是真的感到疲倦,皮卡丘打了個小小的呵欠,蜷在牠的訓練師的掌上,安心地闔上眼睛。 斜照的光線暗示著時近日落,赤沉靜地看著電氣鼠垂下尾巴,並感受那小小的身體漸漸停止起伏,慢慢地失去原有的溫熱,變成他所陌生的模樣。 明明只要使用雷之石就能讓夥伴活得更長一些,不過他拒絕了這個機會,可能一轉身就會為此感到悔恨也不一定。 但在這個當下都無關緊要,因為他的寶可夢在離開他的時候依然回應了他的請求。 赤看著綠在記錄研究數據的背影,他還記得對方的質問,以及孩子們聽聞噩耗的哭聲,上了年紀的母親拉著他的手,將電氣鼠在家中各處角落私藏的樹果果實交付,叮囑獨子要記得在寶可夢沉眠之地翻土種下,時而澆水除草,才不至於讓那小東西饞著。 現在已是青年的赤確實深深傷心過,也曾試圖遺忘那份撕裂般的感觸,但在歲月的洗鍊下,而今能夠微笑以對。 赤知道他那任性的寶可夢無時不刻待在他身邊,有時出現在床沿,有時爬上他的肩,有時在他指導孩子們的場合倏忽即逝,有時則出現在他的夢裡,如孩提時代出外旅行時那般親暱無間。 電氣鼠會陪伴拿著寶貝球的他,用樹果和特殊的甜香引誘、捕捉各個地方特有的寶可夢、在路上的商店進行補給、強化寶可夢以進行道館挑戰,彷彿繼續當時既有的旅途,隨著行進的步伐不斷地延伸下去。 和皮卡丘相遇之後的第二十年,他仍是寶可夢訓練師,也依然想成為寶可夢訓練師,在不同時空不同端點上,那一直是他最初也是最後的夢。 而他也是你。 你要成為我的神,才能牽著我起舞。 ── 吳俞萱〈你笑得毀滅像海〉 挑高的大廳仰頭便是絢爛天頂,環形石牆懸掛著一幅幅大小長寬不一的肖像畫,裡頭的主角模樣各異,有身穿鎧甲的騎士、美艷而氣質陰鬱的寡婦,或是神情冷酷的丑角、和藹慈祥的老婦人……他們彷彿是比起尋常生命還要更高一等的存在,在大理石磚牆上極具壓迫感地俯視年幼的他。 「怎麼了嗎?」 來自頭頂的身影先於皮鞋鞋跟及地的聲響,溫醇嗓音搶在他抬首前溫柔地予以安撫,那張斯文如學者的俊美面目溫和微笑,眼光觸及時更是將鴿血石般的瞳仁瞇成一線,令未曾見過較其耀眼之物的他一時眩然。 午夜未眠而正感心虛的他原欲搖頭,胃部隨即倒戈咕嚕一聲,這才紅著臉抬眼看往圖書館的主人。 「餓了……」 對方聞言輕笑,不以為忤地彎身用單臂將他一把托起,尚未長開的雙翼在動作間緊張地拍振了幾下,於是男人笑著拉過他的手,隨意地放在熨燙整齊的襯衫肩線上,抬起腳步邁向廚房──負責調理伙食的吉奧禁止有翅膀的他們擅自闖入那裡。 每當這樣的晚上,男人會親自在烤得香脆的麵包上塗抹莓果果醬,或是熱上一點牛奶,然後寬容地允許他走進他的臥房,讓做了惡夢不敢單獨入睡的孩子得以安穩就眠。 那時候,他以為這就是全部了。 ✂ 牧喜歡圖書館。 鎮上唯一的一座圖書館就坐落在偏近鄰鎮的一端,雖然和他任職的郵務所有段距離,不過出於業務緣故,每天中午前跑一趟是固定行程,如果碰上特殊節日,傍晚時書信整理好以後會再過去一次。 該館與其館長同名為蜂屋,館長、館員到負責派送藝文刊物的報童們都相當親切,委託送件也一貫地謙遜有禮,其中有個像貓一樣可愛的女孩子,幾次在他到圖書館收件的時候半強迫地塞了幾片手工餅乾,聲稱她打算偷偷減重。 這座圖書館總是流動著閒適氛圍,尤其在天氣晴朗的日子裡,乾淨而明亮,刺目艷陽使蛋形的透明建築氾濫透徹淋漓的光。 美好得令人無法不心生嚮往。 「那就有勞你了。」館長蜂屋微笑著把一疊信遞給他,淺色的髮在晨光中閃耀。 「啊……好的。」牧將視線自對方雙耳嵌戴的剛玉耳環上挪開,他不自然地回以笑容,意圖掩飾自己的失態。 某些極為偶然的偶然,他會在從圖書館館長手中接過信件時生硬地頓住,隨後泰然自若地用各種理由做為藉口帶過。那張細處略為神似,卻在氣質上大相逕庭的俊秀容貌,無疑使牧備感動搖。 莫名的情感在胸口騷動,分明已經記不清那個人朗誦詩句的聲音、在書桌前譜曲的模樣,甚至包括借指其身的名姓,他卻深知過去的那份孺慕歷經分離已然不再單純如昔,而所有線索均指引至同一個方向。 一如群星渴求著夜。 ✂ 扭緊音樂盒發條,四分之三拍的樂曲輕快奏響。 幽暗室內暈染水晶吊燈的鵝黃燈光,在角落堆積高疊的書籍、畫布和你們的影子一併被燦然晶體折射,連同男人的俊美容貌亦在假造的柔焦下顯得更加優雅,睫毛陰影覆斂雙眼之上,令眼瞳盪漾石榴般的甜膩色澤。 他彎腰牽著你,弓起的背脊拉扯襯衫衣料,勾勒出蝴蝶骨的形狀,那只掌心在成年男性裡不算厚實,但勝在骨節分明、手指修長,是適合書寫及使用弦樂器的手,而此刻正捉著你軟嫩指尖,輕輕地捏在掌中,你從鬆開的領口間隙看見對方隱約的鎖骨線條。 昨夜在教唱指揮的合唱旋律下,做為圖書館館長的男人和館員於大廳內悠然共舞,自建館初始便相伴至今的他們像是隔絕了外界,置身於你伸手無法觸及之處。俊美的他與性感舞伴跳起氣質典雅的華爾滋,動作親暱緊密得近乎情人,每一個傾斜擺盪都順著流暢旋轉踏在你懵懂卻易感的心尖。 好漂亮。這是你當下單純的感受,隨之而來的則是某種未知的微妙情感,促使你在曲終時仍怔怔地盯著對方。 「想學?」他聞言面不改色,一邊輕柔地梳理你的羽毛。 你眨眨眼,不可遏止地流露內心期盼,索求得毫無節制,只差問出一句「可以嗎」,而待遇當然是一貫的溫柔微笑,以及近乎沒有原則的允許,繼而受寵地得到一對一指導的特殊安排。 「來,跟好我。」男人溫聲說道,耐心地引導你的步伐,不時調整因為年幼重心不穩偏離的姿勢,絲毫不為眼前的人是個孩子而敷衍行事。 「嗯。」 你順從地點頭,因為身後貼握腰際的溫度感到莫名窘迫,繃緊神經提起十二萬分的注意力,努力不讓自己笨拙的痕跡留在對方那雙擦得發亮的皮鞋上。 反覆練習的過程中,你逐漸熟練步伐,本就對聲音敏銳的體質準確地掌握節拍,耳邊他恰到好處的讚許無疑鼓舞了你,臉頰與耳根浮現喜悅摻雜羞怯的紅潤,暖熱悄悄融入胸臆。 一大一小的身影牆面晃蕩,在朦朧碎光下呈現半透明的羽片摩擦細細聲響,由音樂盒傳來的曲調戛然而止,於書房中沉默地結束你和他初次、也是最後的一支舞。 ✂ 自從蜂屋圖書館設立編輯部以後,館內頓時充滿不同於以往的豐沛活力,進駐的編輯人員和作者都平易近人,其中幾個人偶爾會到大城市去,帶回一些新奇的玩意,連帶收信時路經館外的牧都曾被歡騰的報童們驚動。 白鴿信差會先穩住機車龍頭,輕輕撣一下翅膀,接著浮現若有所失的微笑,彷彿懷戀天真易逝的時光,之後再催動油門沿著既定路線繼續工作行程。 這樣的日子簡單而愉快,維持從未受傷的模樣,若無其事地對自己更深層的部分視而不見,日復一日,直到某天在前往圖書館方向的執勤途中,碰上了他去而復返的夢。 那一天,暖陽煦風宛如春日初至,牧整理好要投遞給圖書館的信件,並將其放在方便取得的位置,準備妥當後騎上車一路駛向目的地,想著或許可以幸運地遇見有空出來簽收的蜂屋館長。 圖書館位於僻靜的郊區,訪客多在午後造訪,然而他目光才剛觸及蛋殼的頂緣,就發現一位西裝革履、穿著十分體面的「紙袋」自對向緩步走來──那人把畫有塗鴉般面孔的牛皮紙袋套在頭上──紙袋男似乎是剛離開圖書館,他手中提著一只黑色皮箱,在強烈日光照射下也未見反光,反差甚大的怪異外型讓人沒來由地感到不安。 興許是不堪日曬,逐漸走近的紙袋男為了透氣而將領結鬆開,隨後在信差眨眼之際伸手摘下戴著的遮蔽物,露出和塗鴉形象全然迥異、卻與牧印象裡的某副五官無一不符的俊美面龐。 過往幽靈毫無預警地現身,做為活下來的生者,牧驀然按住剎車,沒有辦法顧及自己的表情,一時間只是愣愣地盯著那張臉,輪胎在地表激起刺耳的尖銳聲響卻渾然不覺。 「啊呀?」 取下紙袋的男人停住腳步,跟他與他的機車不過是兩三步的距離,酒紅虹膜有些困惑地打量眼前的信差片刻,須臾便褪去偽飾用途的矜持神情,恍然地抿起較之當年愈加薄倖的微笑,冷漠有如陳述他人之事。 「你認識我啊。」 ✂ 那些雪屑般紛飛的紙片是你的夢魘。 本應寧靜如常的深沉夜晚,長廊上回響狂熱愛慕者歇斯底里的笑聲,與館員朵瑪明知沒有復原希望、仍然堅持下達半永久休館的指令,以及男人在紙花飄零間莫可奈何的神情。 「這本書是圖書館的心臟。」 昔日接受訓練時,館員凝視著檯座上打有燈光的純黑精裝書,自言自語似地對他們說:「也是館長的。」 那個時候,不知道何謂「心臟」的你,想了一整個下午,終於忍不住跑去問金髮碧眼的教唱老師,希望他能回答你的疑問。 對方聽聞問題以後神情微妙,似乎沒有預料到你的好奇,雖然語帶猶疑,但仍誠實地解釋是身體裡延續生命的重要部分,如果受傷,嚴重的話有可能會死亡,也就是從世界上徹底地消失。 而今,男人以你無法理解的形式,正在死去。 當他拾起書事不關己地翻看之際,恐懼的情緒讓你哭個不停,哭得非常傷心,胸口傳來悶脹的鈍痛,像是被撕裂的人是你。 你抽抽答答地嗚噎,什麼也說不出來,即使年幼無知,你依然明白,那本書的毀損關係著整座圖書圖書館,乃至於館長本人的命運。 書頁在闔上時又脫落了幾張,殘破內容更多是未撕淨的碎紙,你緊緊抿住嘴脣,再吸吸鼻子,像是要忍住哭聲,胡亂地抹去臉上的淚痕後蹲坐在地,以幼小的手掌撥聚片片紙頁,試圖將其蒐集起來,不肯承認事態無可挽回。 始終沉默的男人不得不為此彎下腰,安撫似地輕拍你的頭頂,連同愧疚一併赦免。 「不要緊……」男人輕聲說道,而你抬眼等候他未竟的話語。 在這之後,館員朵瑪安排好所有人的去處,對原因一概表示無可奉告。告別沉浸於感傷中的同伴們,你順利地轉任至郵務所,把就職時隨身帶著的、裝有書頁殘章的盒子藏在床下,從未向旁人提起。 白鴿見習生很快地重新步上軌道,晝日笑容滿面,晚間安然就寢……忘記那副嗓音、忘記那個溫度、忘記那一支舞、忘記那時悄然萌生的心情,卻還記得男人笑著引述詩人所言。 心是用來碎的。 ✂ 晨光自簾隙穿入臥室,熨過白鴿青年的每一根翎羽。 年紀尚輕的鳥兒向來嬌小又纖細,即便成人、拉高個頭以後仍能保持輕盈的體態,而雄性會較雌性來得肩幅略寬、羽毛顏色更為鮮亮,鴿屬的牧也不例外。 他順應生理時鐘,睡眼惺忪地撐起半裸的上身,腰際薄被沿之滑落,留在臍下的吻痕性質明確,沒有另作他想的空間。 因睡眠不足呈低血壓的信差茫然望向身畔,無意識地張口呢喃:「館長……」 對方微笑,毫不在意地伸手揉亂他奶油色的髮絲,就和過去別無二致。 「我不是哦。」 對方以鄉野調查員的名義入駐圖書館以後,理所當然瞭解每日造訪的牧的工作,而編輯室的對外業務無疑增加了他們碰面的機會。 面對他遲滯不移的目光,紙袋君意外地並未迴避,反倒興致盎然地拉近距離,就算業務日漸繁忙,後來還拎回同一窩的兩隻幼貓照顧,他們之間的往來也沒有就此中斷。 當牧在床上打開雙腿,容納對方性器插入的時候,都還不清楚究竟是怎樣從自己給出的那個笨拙的吻發展至此的,但他知道他願意。 這個男人沒有心,他卻執迷於那個謎底。 牧自失一笑,翠綠色的眼注視對方,「我可以問嗎?」 「是牧一直不問的吧。」像是早就知道他想說些什麼,紙袋君悠哉地答道,隨手把床邊櫃上的面紙團掃進下頭的垃圾桶裡。 「那個、是怎麼活著的?」 不是問「為何沒有死」,而是「如何活下來」。 「是啊,為什麼呢?」鏡片倒映青年一如重逢時泫然欲泣的表情,並未套上紙袋的對方回頭看向牧,瞇起眼睛輕輕笑著。「牧告訴我吧。」 法蘭西斯在風雪中瞇起他碧波般的雙眼,隔著飄飛的白銀霜粒,紫眸青年的微笑相當不祥。 他的血即將流盡,殘存的溫度在押後的部隊全滅後更冷了些。 法蘭西斯一直都知道,隔著一望無際的廣大土地遠眺家園,心臟時不時隱隱作痛。 民主之潮是不可抵擋的。法蘭西斯早有預感。 雪之子仍是笑著。 冬將軍垂首佇立於其身畔,寒意使人們周身覆上一層白紗。 當時戰爭較量的已是國家意志,國土被侵、人民遭屠的伊凡彷彿隨時會消融於雪花之間。 幾乎搖搖欲墜、一身戎裝等候在此地,為的不是別的,正是露西亞的最終勝利,以及法蘭西的敗北-- 「С нами Бог.」 高大的青年低喃,穿透呼嘯冷風、隆隆砲擊,與戰士們的拼殺嘶吼,甚是輕易地越過法蘭西斯在軍營中略顯失色的流金色鬢髮,凱歌般地鳴響。 法蘭西斯驀地扭頭望向華沙,法軍如喪家之犬般沒命地逃,只因他們的君王踏上了時代的末路。 男人站在市區內唯一的天橋下,他身形修長高挑,看起來年約三十左右,一身筆挺西裝極富商務氣質,俊朗面目雖然帶著淺淺笑意,若是仔細觀察便會察覺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距離感。 然而早晨的此時,他離開天橋所形成的陰影,走向不遠處的河畔,夏日的水色波光淋漓,令他反射性地瞇起眼睛,隨後提步跨過政府機關立牌提醒水深勿近的那條警示線。 臨近河水不到一步的距離,身穿西裝的他不顧慮形象地蹲下身,垂眼凝視腳邊靠近後顯得清澈的水面,並撿拾幾顆地上的小石頭,用某種像是暗號的頻率拋入河中。 石頭在他的動作下精準地被扔在同心圓的中央,使圈圈漣漪不曾間斷。 「喂──」 正巧丟掉最後一顆石子,原先低頭注視河川的他循聲望去,前段日子在公園認識的年輕女護理士穿著便裝,在橋上向他揮手,迎著日光的神情輕盈而坦蕩,打從一開始就毫無保留。 他揚起嘴角笑了笑,也朝對方擺了擺手,做一個稍候的手勢,而後回頭背對著護理士,神情平靜地從西裝裡取出一支竹蜻蜓往水面遞去。 「吶,拿去。」 竹蜻蜓的影子剛映上水面,水裡便忽地冒出了長著藻綠色魚鱗的「手」,溼漉漉的指縫間仍能看出屬於水生動物的蹼。 「手」抓住竹蜻蜓的細柄,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東西取走,接著水裡浮出的泡泡夾雜一串難懂的怪聲,高亢的部分像是共鳴,低沉的地方則有如水流的顫動,可以感覺到是一種人類陌生的語言。 他聽完以後聳聳肩,用安撫孩子般的語氣說道:「我不吃小黃瓜,所以別再弄丟了。」 又一串咕嚕,但男人沒有再回話,待泡沫完全消逝,他才撐膝站起身,慢騰騰地往原先走來的路回返。 「你在那裡做什麼啊?」站在天橋等待的她遠遠地問他,他知道她會接受自己給出的任何說詞。 「工作啊。」男人用一貫的理由答道,也是最接近真相的說法。「妳休假?」 「怎麼可能!」她大剌剌地甩手,像是要把這種不切實際的美夢甩開,「是剛值完夜班,被護理長趕出來了。」 「哈哈。那去吃個飯?我請妳。」 他輕笑出聲後隨口邀約,心態始終順其自然。 「嗯……」豈料對方不按牌理出牌: 「鮫島,你喜歡吃海陸雙拼力士鍋嗎?」 男人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護理士的問句是延續上次交談的內容,他們當時在猜測彼此的喜好。 「呃……不?」 嚴格來說,他從不食用任何物質,無關乎偏好。 「那下次吧,不打擾你工作了。」 她不以為意地笑著拒絕,彷彿那個問句是一個銅板,扔出後的正反決定了回覆,這樣的漫不經心反倒令男人感到微妙的若有所失。 他很快調整好情緒,嘴角經過計算似地彎起恰到好處的笑容,親和而不失體面。 「好的,那麼下次見。」 他們最終擱淺在海灣上。 墜落時的加速度惡化了原本的傷勢,雖然未添新傷,但海水引發預期中的感染,他覺得自己臉上的那個洞隨時可能長出藤壺,或是別的什麼生物。 和他一起掉進海裡的男人和落下前一樣渾身是傷,彈孔邊緣泡得發白,眼皮亦閉得死緊,若非他凍僵了的手指還感覺得到對方鼻下仍持續呼出微弱氣息,都要以為眼前曾經以優雅品味遮掩其窮凶極惡的男人已經死去。 他沒有對他置之不理,而是把人拖到──很遺憾,不過他盡力了──尚稱隱密的地方,用一些枝葉鋪出可供休憩之處,而這也耗盡了他所剩不多的體力。 入夜氣溫驟降,男人仍未恢復意識,而他果不其然地發起高燒,昏沉的感覺令他聯想到罹患腦炎的那段時間,一切都在飄浮,只有他在墜落,在無人可察的幻覺裡迷失,載浮載沉,是身旁的男人牽引著他,即使刻意誤導了方向,對現在的他而言也是一種奇異而特殊的安慰。 他艱難地扭過頭,望向男人輪廓筆挺的側臉,模糊而交疊的殘象中,金褐色睫毛在眼瞼下刷出一層幽暗翳影,使那張臉在蒼白月光下有如冰冷的石膏塑像,沉靜而不容置疑。 正當他欲移開目光,閉上眼陷入黑暗之刻,宛若流金浮動的光澤吸引了他,細密輕柔而不真實,最終在顫動間睜開了那只類如爬蟲的冷漠瞳仁。 他微微一怔,隨後為眼前的幻覺自失地嘆息。 然而,不過數秒他便聽見熟悉的聲音低啞且虛弱地問:「為什麼嘆氣?」 他一瞬間想撐身坐起,好檢查對方當下的情況,四肢卻無力地讓他軟倒回男人身畔,隨之而來的是從他人胸腹傳來的沉悶共鳴。 他在笑。他想著,眼皮頓時一重,睡意像子彈般迅疾地在他身上綑上了蜘蛛網。 「別睡,威爾。」假使忽略音量氣若游絲,男人的語調聽來足有餘裕,一如做為萊克特醫生時於桌前翻閱字典的從容,「我們現在在什麼地方?」 面對問話,他只得提起精神回應:「你……我們被沖到沙灘上,我不確定這是哪裡,附近看起來什麼都沒有。你一直沒醒來,我只好找個比較安全的地方安頓。」 男人沉吟片刻,在他險些睡著時開口道:「你可以殺死我。」 「然後吃了你嗎?」他下意識的回答銳利而尖刻,對方總是能捕捉到他人性的那部分,催促他與心中逐漸生成的獵手同化。 打從他們一起殺了牙仙以後,他就知道他找到了他要的。 而這也是漢尼拔想要給他的。 「但你沒有。」男人溫和地說。 「是啊,我沒有。」他笑著閉上眼復又睜開,凝視著身旁僵冷的軀殼,神情冷酷地自嘲:「我好想相信你說的都是真的。」 他只願意孤身赴死。 假想敵 大俱利伽羅不需要任何人。 伊達家性情孤僻的打刀將獨來獨往奉為圭臬,以人身現世的形象一如成年男子,麥色肌膚多少削減了俊挺五官帶來的銳氣,臉色彷彿故作冷漠的少年般,倔強而彆扭,隨時隨地緊抿著脣,拒絕溝通拒絕妥協,一雙眼神裡閃爍的火焰名為偏執,與左臂上象徵不動明王的繾綣龍紋同樣反映了自身的鋒銳之道。 他不在乎別人如何看待自己,或者說每把刀都一樣,誰也不例外,鐵與火淬鍊出的意志無可動搖,獨一無二且不容扭轉的個性便是他們之所以能夠毫不猶豫地劈斬阻礙的原因,那些均屬歲月的沉澱,更意味著固執的付喪神不只有他一個。 比如長船之祖鍛造的獨眼太刀,對方早在大俱利伽羅正式接受政府登記、列入刀帳前就已置身此地,英俊面目與其原貌相襯,靜如觀賞刀矜持體面,難以與戰場上的姿態產生直觀聯繫,動則流露與人為善的溫和氣質,是他打從心底深覺棘手的對象。 以味噌湯作為朝食的尾聲,大俱利伽羅走到廚房裡將碗箸放進水盆。 對付喪神而言,常人般的進食絕非必要,是那把紳士般的太刀頻頻勸說,說服他用吃食轉換靈力來節約審神者的輸出,之後才養成了這麻煩習慣。 事實上感覺並不討厭,只是因為麻煩,所以不喜歡。 他不期待成為刀以外的其他事物。 「我來吧。」搶在大俱利伽羅動手之前,一雙挽起袖子的手從旁把泡在水裡的餐具撈了出來,好認的醇厚嗓音讓他知道來者是燭台切光忠。 大俱利伽羅偏首,瞥了那張睫毛纖長的側臉一眼,沉聲道;「還戴著手套。」 「不方便。」對方刷洗碗盤間簡短回答他,隨後似乎覺得回應太過敷衍,扭頭用剩下的左眸看向褐膚的青年打刀,夜中燈火般的眼睛透著點柔和。「會在意嗎?」 「跟我無關。」他幾乎是下意識地說,直覺的閃避敏感話題,轉身往不會碰上其他人的外廊道走去。 錯身時,大俱利伽羅聽見對方的輕笑,以及徒具其形的問句。 「一點都不好奇?」 走出一段距離以後,那道視線依然糾纏著髮尾,大俱利伽羅停下步伐,開口時沒有回頭,不管對方能否聽清。 「無所謂。」他表情漠然地說,口吻執拗。 大俱利伽羅知道燭台切光忠對他懷抱想望。 初抵本營時,原以為憑藉開場白足以劃清自己與他人的界線,然而曾共事同主的燭台切光忠顯然無意遷就他──像是發現一隻被人遺棄而慣於求生的野貓,不欲放任牠自己逞強舔傷──仗著協助適應環境的名目,姿態強硬卻溫柔地介入他的生活。 雖然對這件事頗有微詞,但大俱利伽羅無意節外生枝,使得獨眼太刀有機可乘,盡其所能多管閒事,由於一切皆出自善意,他竟也就不吭不哼地縱容了對方。 現在想來,那把狡猾的光忠刀早有預謀,當初沒放在心上的每一個細節,後來都成了敦促他正視彼此之間微妙情愫的暗示。 如果僅只是刀,他肯定不會理解,可惜事與願違,擁有感知就是以往蒙昧不清的自我得以明晰的起始,承接的器量也再與過去不同,有如河川被硬生生地開鑿拓寬,流速如何、水深與否,一無所悉之外亦不為他所喜。 故而在流水漫延之際,大俱利伽羅刻意不去涉入其中,可是對方的舉動無疑提醒了他,本來不存在的雙足現已濕透,無所謂選不選擇,或說命運本就別無選擇,不過是從被人驅使,改而受七情六慾五感支配。 倘若刀的功用在於殺伐,那麼人的本能即是相愛。 既有手足,便用於跑動;既有面目,便展現喜怒;既有人心,便拿來愛恨。 天地萬物不外如是,誰也無法免俗,包括他大俱利伽羅。 由於新的付喪神到來,審神者為此返回現世,忘記先以靈力擴張本營版圖,造成一時空間不足,使他們難得的獨處。 「跟小俱利一起睡真新鮮呢。」燭台切光忠將一床衾被鋪開,僅僅六疊的屋內容納兩名男性而顯得有些擁擠。 經對方這麼一說,大俱利伽羅才反應過來,自己之所以能夠忍受燭台切光忠的噓寒問暖,原因在於對方從來不曾擅自進入他的私人領域,總是在叩門得到回應以後才有所動作,亦未提出越線的要求,讓雙方交往層次停留在同伴間的關心。 「光忠。」站在另一床被旁,他突然道。 才要躺進棉被裡的對方不疑有他地仰首,「嗯?怎麼了?」 「那個也不方便嗎?」大俱利伽羅用手指了自己的右眼處,做為刀兵的他化為人形前的悠長時光,讓那日交談的記憶近乎白駒過隙。 「哦哦,這個啊。」獨眼太刀恍然之際笑了起來,在自斷後路的同時也攔住了他的。「拿下來也可以啊。」 火光搖曳,獨眼太刀揭開的眼帶底下,灰白右目周遭皮膚爬滿蠕蟲般地猙獰傷跡,高挺鼻樑讓那一側覆上幽暗陰翳。縱使如此,謙遜溫文的英俊形象絲毫未損,反倒令人心生惋惜。 大俱利伽羅視線落在對方擱在腿上的雙手,身為歷經無數戰亂征伐的打刀,見過的傷不知凡幾,如今神色特別無動於衷。 他看得很清楚,光忠刀的孤注一擲與自己的一意孤行並無二致,但雙方目標背道而馳,而且他不會妥協。 「看起來怎麼樣?」端正跪坐的燭台切光忠問道,慢條斯理地摘下眼帶放往床頭。 「為什麼問我?」知道對方所求無關表面,大俱利伽羅冷著臉明知故問。 燭台切光忠笑了笑,眼角眉梢細微的變化叫人不安。 「不為什麼,你不好奇不是嗎?」 大俱利伽羅聞言一頓,屈膝坐下,卻仍面不改色地吐出兩個字:「狡辯。」 「是嗎?」獨眼太刀不以為意地聳聳肩,跟他心平氣和地打著商量,「做為交換,告訴我你的祕密吧。」 「我沒有祕密。」他抬眼,金色虹膜直直凝視燭台切光忠,像要將眼前的付喪神盯出一個洞。 「有的吧。」對方卻是篤定。 「沒有。」 「小俱利討厭我?」 「討厭。」 話一出口,大俱利伽羅就因為明白試探中的含意而變了臉色,他給的答案正中下懷不說,那個提問表示對方早有預料,連同他針對自身情感的消極抵抗也一清二楚。 「果然是這樣。」燭台切光忠一面確認了什麼似地搖頭笑著,一面用手撐住上身,欺近大俱利伽羅。 「不要靠近……!」 那個「我」字沒能說完,溫熱的吻便落在脣上,像是為了安撫他。 「真是不解風情啊。」獨眼太刀在脣舌交觸的隙間低聲呢喃,恍如情人耳語。「接吻的時候閉著眼睛比較好呢。」 猶如一直都清楚這把孤傲的打刀在想什麼,燭台切光忠按下青年的肩讓人躺倒,餘燼色澤的髮絲鋪散開來,而獨眼太刀為之傾倒,義無反顧地陪著墜落。 「不要管我。」 大俱利伽羅意圖掙脫,在對方一聲歎息的「不要怕」以後,又聽見續來的話語: 我知道那個地方是什麼樣子,讓我陪你。 夜裡,海盜之國安秋拉的船艦正停泊於平靜海面,毫無光害的漆黑外海因月色而氾濫粼粼波光,伴隨潮汐起伏湧動。 在船員都已睡去的時分,一隻嬌小的靈長類從船艙探出頭來,身為王儲寵物的牠神情狡黠、十分人性化地放輕腳步,才上甲板走沒幾步,便被一隻大手拎了起來。 牠一時間嚇得吱叫幾聲,但熟悉的氣味使牠沒有抵抗,而是轉身討好地蹭上主人道格拉斯的臉。 安秋拉的王子殿下爽朗地輕笑幾聲,長年在海上培養出來的陽剛氣質讓那張在廝殺時留下的猙獰疤痕絲毫無損其俊美,反倒在王族與生俱來的尊貴中增添了點易於親近的穩重。 「寶妮塔,這麼晚了,妳想做什麼?」 被稱做寶妮塔的猴子聞言躍上道格拉斯的肩,一手攀著他的衣領,一手指往某個方向,示意那便是牠的目的地。 「哦,那個嗎?妳私藏的戰利品。」道格拉斯見狀恍然,「我可以知道裡面有什麼嗎?」 寶妮塔搖頭以吱的一聲拒絕了這位王權的未來繼承人。 「哈哈哈哈,好,我不看。」銀髮的海賊王子聳聳肩,全然不以為忤,而寶妮塔趁此溜下道格拉斯的肩膀,竄至腳邊,確認般地盯著他。道格拉斯一愣,理解寵物的用意後頓時失笑,「那我去另一邊,等妳好了再來叫我。」 說完,也不等他的小可愛如何反應,乾脆地掉頭走向船尾處,背對著無帆的桅桿,眺望一路駛來的航線。 海上的風攜著腥鹹味,幾乎以大海為家的道格拉斯眼神沉靜,如新生嫩芽般萌動生命色彩的黃綠瞳仁映照著海,海洋的廣闊使此刻潮水的翻湧宛若無聲,幾可將任何一絲聲響吞沒於黑暗之中。 「嗯?」似乎察覺了什麼有別於往日的異狀,這位船長的目光忽地銳利起來,臉上卻不動聲色,彷彿仍處在鬆懈狀態中漫不經心地張望。 嘩啦。 那是有什麼在海水中翻騰的聲音。 對於必須時刻注意天候的航行者來說,雖然細微卻清晰得不容置疑。 道格拉斯心頭盤算著聲音發出的頻率,在自覺差不多能掌握時機的一刻,猛地將雙手撐上船緣下望。 或許是受驚於在場的他者,這次的水花撲騰比前幾次要來得劇烈,對方原本裸露的一部分迅速沒入海中,因而帶起了令道格拉斯失卻從容神態的另一部分。 作為一名了解責任與權力的相伴關係且深以為然的王子,他一直知道海底有其他國家,亦存在著別具特色的各樣生命,然而在看到月光下鱗片璀璨如寶石的絢爛魚尾時,人類的王儲依舊無法克制地、被那份超乎想像的美懾住了心神。 道格拉斯怔怔地望著海面,胸口彷彿被掏空一般地呼吸困難,最後輕輕舒了一口氣,和感嘆般的話語一同混入風裡。 「真美啊,人和歌聲都是。」 他又在那裡站了一會,直到嘴邊還沾著食物屑的寶妮塔過來攀上主人的臂膀,才略帶惋惜之色地回到船艙。 海面下的青年在人離開之後,等待了片刻,確定不是去而復返的伎倆便輕巧浮上水面,膚色白皙的男性面容端正秀麗,身形雖說稱不上精壯,肌肉卻具備悠游於海中的柔韌與結實,他色澤柔和的眼眸若有所思地望著那人方才所在之處,困惑地喃喃自語。 「和他們說的好像不太一樣……」 他的手背顯現預兆的痕跡,不多不少,正好三道。 鮮紅的魔術結晶在手背散發微光,象徵著命運所選定之人的身分──此世所殘存的唯一一位御主適任者。第四十八號。 少年並非出自魔術師世家,僅僅是個普通人,百分之百的適性和萬中無一的運道令他不得不肩負起修復人理的任務,在靈子轉移至特異點F之前,他甚至不知道什麼是從者,罔論唸誦召喚英靈的咒文。 打從一開始就脫離了常軌,魔術、英靈、聖杯、人理燒毀。 管制室爆炸、傳送到冬木市、與少女締結契約成為她的御主……還有所長的死亡。 他是無知而無畏。他想。 「在想什麼呢,奏者?」薔薇皇帝攜著一身金紅色火焰翩然到來,俊美眉目間神情恣意張揚,少女的纖細姿態絲毫無損其身為羅馬君主的威勢。 面對透薄紗裙下的景象,少年習以為常地別開目光,改而望向對方的雙眼。 「沒什麼。尼祿在迦勒底還習慣嗎?」他不動聲色地轉移話題,能夠名留青史的人物無一不是佼佼者,直覺和察言觀色的能力一樣敏銳,久而久之,少年也學會了避重就輕的技巧。 訂立臨時契約的從者不疑有他地道:「和余的宮殿比起來是有點小,也不夠華麗,但比起當時帶兵出征的條件好很多了,余還是可以接受的。」 |